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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1-12 08:13:00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末    日



    在这四条街巷呈井字型交叉包裹着的周长不足一公里见方的都市小公园里,聚满了形形色色的人群,退休的;下岗的;偷闲的;病养的;卖药的;传销的;醒鸟的;寻嫖的 ... ...,俨然是一处嘈杂的万生放养场。只要天气适宜,这些人几乎天天都云集于此,或聚堆聊天、或品茗唱戏,或酣战棋牌、或运动肢体、他们各得其所,年复一年,悠然打发着寒来暑往、冷暖交迭的时光。

    如今大城市的城区面貌日新月异。由于人口过于稠密,城区建筑也变得越发紧凑。最近一些年来,随着房地产价格不断走高,房地产开发事业的收益日渐丰厚。大兴土木工程,既是国家拉动内需增加财政收入的重要手段,也是相关的一些主管官员中饱私囊的绝好机会,于公于私都极其有益,因而,它一直方兴未艾。能在沥青柏油和钢筋混凝土之间保留住一片公园绿地,供人们免费进来活动歇息,即便是地域狭小,不得宁静,对那些生活困窘的人群而言,已经够奢侈的了。

    本篇故事的主人公于秋安,是我在公园西北角静卧的一条长椅那里,偶然结识的。
                                                          

                           一


    那天晌午,天气晴朗,春风微拂。午餐吃得胀肚,为促消化,我徒步来到这个离我的楼址较近的尚有几处林木遮荫的公园。先是沿着环园甬路转了两圈,接着又在简陋的体育设施区悠了几十个来回的吊环。由于平时疏于体育锻炼,感觉两条悠荡过的胳膊酸麻胀痛,于是左右甩了甩、又交替揉了揉,就近选了一把公园的无人长椅坐下来歇息。还没等屁股坐稳,我就注意到,一位衣着邋遢、手舞足蹈的中年男子,正连耸带蹭、踉踉跄跄地朝着我所坐的位置走来。

    到了近前,他怪异地咧嘴向我示好地笑了笑,右手颤抖着递过一只打火机,请我帮忙。看着他头部无律地左点右闪、两臂在空中不由自主地比划着的样子,我马上便若有所悟,疑惑和警惕一扫而光,连忙接过打火机,帮他把刚衔在嘴里的香烟点燃。

    谢过之后,他就在这条椅子的另一端坐了下来。

    在公园这种环境里,陌生人之间如果能闲聊上几句,彼此很容易混熟。由于近在咫尺,我出于好奇,便与他攀谈起来。

  “我叫于秋安,今年四十九了,原来是国营重型机械制造总厂三分厂的锻工,当过几年市里的先进工作者,后来就下岗了。这两年身体不好,不可能再找工作了。日常也没别处好去,我家离公园挺近的,所以几乎天天来这里转悠。常来公园的人几乎都熟悉我。”

    为了消除我对他一身怪态的疑惑,他又主动介绍了一些相关的情况。

  “我这副乱动的样子,其实是一种病,遗传来的,不知我们家族遗传有多少代了。这病挺奇怪的,只遗传给家族里的男人,而且都是在中年以后才开始显出症状,全身不由自主地乱抽动,没法治,发病以后还没有谁能挺过四、五年的。我过去长得还算结实,一直很正常,啥症状也看不出来。前年突然开始发作,一天比一天加重 ... ...”
 
    看着我凝神专注,一副关心和同情的样子,他的话匣子逐渐地全打开了。
    
  “到省医院去看过大夫。我对那位主治医匡大夫印象蛮深的,他长得慈眉善目,待人也和蔼,说是基本能保证给我治好。我着急治病,啥也没多寻思,一周的工夫,凑了四万多块钱,最后一点儿都没剩下,一股脑儿全栽进了医院。到现在,家底儿都已经折腾光了,唉!这病反倒加重了。真是一点辙儿都没有了 ... ...

    我家这几代爷儿们,全是因为这个病去世的。我爷爷活到四十七,大伯活到四十三,父亲活到四十六。嘿嘿,算我有福,能比他们多活几年。

    前一阵子,我听一位医学专家说,在北京的一家大牌医院,有治疗缓解我这种病的办法。就是费用太高了,治不起啊!”

    他的嗓音沙哑低沉,发声也不连贯,面部肌肉在不时地抽动着,初识者如不细心观察,一时还难以精准察觉他表情的变化。

  “你家里的情况怎么样?”

  “我有老婆,当年是我在黑龙江嫩江红五月农场下乡时认识的,待我不错。前几年她也在单位下岗了,这两个月正在公园东头儿菜市场旁边的“风味”包子店里打工,每天夜里下班都给我带回来几个包子吃,算是给我准备晚饭了。我们没有孩子,家里也没有老人。”

  “你得到低保待遇了么?”

  “呃,得了,以前每月能领到全市统一的低保水平二百三十一元。发病以后,说是照顾特殊困难户,给我增加到四百元。现在还够自己吃饭的。”

  “你母亲还健在吗?有兄弟姊妹吧?”

  “母亲早就过世了。有一个亲妹妹,家也在市内住,他们两口子收入也都很低。我发病以后,我们家倒成了她家的累赘,为了看病,向他们借了一些钱,一直到现在也没法还清,亲戚关系因此冷淡了不少,两家现在几乎都没有来往。唉!这都怪我的病!”

    谈话时,他全身一直都在不停地扭动,两臂依旧在空中无序地挥舞着。突然,他被自己深吸的一口没来得及吐出的浓烟猛的呛住,痛苦不堪地大口咳喘了一阵儿之后,才丢掉烟头儿,擦拭一把呛烟憋出的浊泪。

    我有意转到两个轻松幽默的话题,一边做了几个夸张的手势和面部表情,逗得他张大嘴巴哈哈直乐,蹙额和抽动着的脸颊也跟着舒展了不少。

    就在他大笑的时候,我忽然发现,他口腔右后方的两个下臼齿完全掉光了,显出一段儿醒目的肉色牙床。我不解地问:“你掉牙又是怎么一回事儿?与这种遗传病有关吗?”

  “没关系。是被打的。”

  “被别人打的?怎么打的?”我连忙追问下去。

    言者无意听者有心。依我看,眼前这位看似老实厚道、曾经的本市工企先进工作者,不会平白无故地去惹是生非吧?

    他吃力地从口袋里掏出半盒烟,拽一只出来,照例请我点燃,吸了两口,接着叙述自己不凡的经历。

  “四年前的11月份,那时侯我已经下岗了,但这病还没开始发作。一天晚上,我有事儿去我们所在的街道七委主任老龚家,谈了一会儿就回来了。当天夜里十一点多钟,我刚躺下睡着,就被一阵乒乒乓乓的敲门声惊醒。我去开门一看,迎面站着两位警察,手拿传票,二话不说,要我穿好衣服,马上去他们那儿接受讯问调查。

    他们把我带到审讯室,又叫过来一位五大三粗的当班警察,说是他们已经确认今天晚上我偷过钱,逼着我招供是在哪儿偷的,偷了多少,偷的过程细节。我当然不能承认,大喊冤枉。我这一辈子,什么时候偷过别人的东西呀?”

  “这到底是怎么一会事儿?”按常理,夜闯民宅从被窝里把人带走,认定该人为盗窃犯,必须要有确凿的证据才行。

  “原来,是我从老龚家回来以后,他突然发现放在桌子抽屉里的两万六千五百块钱不翼而飞了。装钱的抽屉没有加锁,碰巧我正是坐在那张桌子边儿与老龚谈事情的。

    当天下午老龚的二儿子也来过家里。打电话问他,他当晚没承认在家拿过钱,老龚随后就去报案了。”

    我预感不妙,这下子老于就变成了想当然的盗窃嫌疑人。之后的审讯过程,可能会有戏剧性的转折,不妨再仔细听听。

  “审来审去,直到下半夜一点多钟,也没有结果。领头儿的终于不耐烦地大吼起来:‘看来你他妈的是铁了心不见棺材不掉泪了!’接着一声令下:‘给我动手! ’

    话音刚落,旁边的两个警察就冲上来,扒掉我的外套,按住我的脑袋,死死地抵在屋角的一处空板儿床上,把我的两臂平抻,俩手分别铐在床头和床尾。我上身俯卧在床板上,屁股却还在床沿撅着,就象脖子已经伸进铡刀下等着挨宰的小牲口一样,一点儿也没有挣扎的余地。那架势,太难受了!

    接着就是一顿暴打。先是拳脚齐上,接着就换警棍、皮带,打得我满口吐血。这两颗槽牙就是那时侯被打掉的。

    我浑身被打得钻心地疼,眼泪一把鼻涕一把、哭爹喊娘的。他们打了大概能有两个钟头吧,累了,再拿电棍捅... ...”

    他稍作停顿,环顾一下周围,略微压低一些声音(他本来语音就不高)接着说:“他们最后都打出了花样儿,把我转过来再铐在床头,然后扒光裤子,用电棍对着我的那个家伙什儿(生殖器)连戳带捅,可把我折腾稀了。

    大约到了四、五点钟,花样也耍够了,他们都困了,就又把我铐在暖气管子上,到另一个房间瞌睡去了。我更是又疼又困又乏,斜倚着床头,不知又难受了多久,最后也迷糊过去了。”

  “那后来呢?”刑讯过程令我震惊,因急于了解事件的结果,就迫不及待地追问下去。

  “后来?大概是到了早晨上班时间,好象警察也换班了,我就是在这个时候被另一拨警察打醒的。打了一阵子之后,疼过劲儿也就不觉得疼啦。打得我屎尿失禁,拉得满裤裆都是,脑瓜也有些晕晕忽忽不太清醒了。

    我实在挺不住了,心想,如果再这样折磨下去,非得弄死我不可。最后,也就乖乖儿地认可了他们的怀疑。

    再问我:‘你真的没偷?’我就说:‘没偷。’

  ‘你到底偷没偷?!’

  ‘偷了。’

  ‘一共偷了多少?’

  ‘不知道。’

  ‘是不是偷了两万二?’

  ‘是,是。’

  ‘不对!是偷了两万六千五!’

  ‘是,是。’

    我胡乱地附和着他们的提示。这下子可好,他们歇了口气,对我也不再动刑了,给我卸掉手铐,开始记录口供。

    其实哪是什么口供啊?就是照着他们写的内容承认就行。最后,再按上几处手印也就完了。”

    听罢至此,我对人民警察的恐惧感陡然倍增,不由得杂想联翩:当年的日军宪兵队、国民党军统,都是他妈的一群草包!窝囊废!如果换上今天神武的人民警察来审讯,什么赵一曼李玉和呀,什么江竹筠许云峰呀,我就不信撬不开他们的嘴!难怪当今的影视作品以讴歌人民警察的题材居多,全赖编剧们慧眼识珠啊!他们不仅形象高大、威风凛凛,革命加要命的尚武精神,更是可歌可泣!他们不辞辛劳,克尽职守,一丝不苟地贯彻实践着“两手都要硬”“准狠保稳定”的方针,为了及时扑灭盛世里的不谐之火,对犯罪嫌疑人不分昼夜地重拳出击,的确是打出了警威,显示了国威!

    同时,我也为于秋安的屈打成招捏了一把汗,听说有不少无辜的人因此被从重惩处,甚至遭到极刑。好在此案涉款不多。

  “那最后呢?这个案子最后是怎么结的?”我迫不及待地追问下去。

  “约么快到中午了吧,口供笔录也基本弄得差不多了,忽听门外有人朝这屋喊了一嗓子,把正在审讯我的警察都叫了出去。

    过了大概有十多分钟,他们又都回来了。呵呵,这回对我的态度可突然全变了!他们笑嘻嘻地,当着我的面把那两页口供笔录撕成了碎片,搬过来一把软面椅子请我坐,还递过来一只香烟让我抽,告诉我说,这个案子已经查清了,不关我的事,让我受委屈了,向我表示道歉,我可以回家了... ...。一时把我搞得直犯迷糊。

    他们还把两千块钱塞到我手里,算是付给我被打的补偿,劝我快去买一套内衣换上,再补上这两颗打掉的槽牙。末了,还一再叮嘱我千万别张扬在这里被打了的事情,否则,他们将追究我‘造谣’的责任,并收回那两千元钱。

    呵呵,以前我还从来没有得到过这么多的一次性补贴呢!等于我五个月的收入啊!”为了突出对比效应,他向我举起了摊开五指的右掌。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听到这里,我也糊涂了。

   “我后来才从别人嘴里得知,原来第二天上午,老龚的老伴儿又为丢钱的事,重又细问一遍他的二儿子。这个败家儿子最后才承认,钱被自己昨天着急偷着挪用了,事先没打招呼。老龚这时才恍然大悟,闹了半天,是案子错报了!于是赶紧给警察打电话,澄清了这件事。

    唉!当时让我坐,我哪能坐得下?屁股都已经快要打烂了!浑身早就散了架子,我请求再趴一段时间缓解一下。就这样,一直趴到天黑,我这才拉着胯,小心地挪着步去卫生间把拈满屎尿的内裤脱下仍掉,然后才慢腾腾地扭回家去。”

    于秋安的遭遇令我感叹不已。但转念一想,如今芸芸众生,有几人不曾遭遇横祸?不过是或大或小罢了。现在,老于不是还可以在同一片灰云下的都市绿茵地带,自由地呼吸着污染程度并不是那么恶劣的空气嘛!他的命运比起因矿难而过早夭折的的矿工来,当然要好得多啦!

    很快又到了午后工作时间,我得赶紧回去了。不得已,当时只好与老于匆匆地告别。


                           二

 
    记得第二次见到老于,是在四、五天以后的一个黄昏时段。

    那天,一整天的工作刚结束,我便有意再去公园散散步,活动活动肢体。一边寻思着,没准儿还象上次去公园似的,又能听到什么奇闻逸事呢!

    晚霞晕红,天色渐暗,公园里几堆儿下棋打牌的人都散伙回家了。这段时间,公园一角闲聊的人却越聚越多。我好奇地凑了过去,想听听这一大堆人都热衷于聊一些什么东西。

    挤进三、四层团围的人群,就见中间站着一位秃了顶的六十岁左右脑满肠肥的人(后来听说该人曾一度任职某大型国有企业的工会主席,刚退休不久),正在滔滔不绝地演讲。他语调雄浑,抑扬顿挫,不时地环视左右,娴熟地运用着端拳、翻掌、斜劈等手势,显示出他过人的演讲才能。

  “... ...啊——,我国的基础建设日臻完善,物质供应更加富足,啊——,出口比重逐年增加,GDP正在以两位数的增幅稳步增长!啊——,对比经济增长缓慢甚至经济衰退的其它国家和地区,我国这边经济发展形势独好!可称得上是“一枝独秀”了!

    ... ...啊——,美国自恃其超级国力,不顾中国人民和世界人民的反对,绕开联合国,公然入侵主权国家伊拉克!将伊国人民置身于国破家亡的苦难深渊!啊——,可恶啊!实在是太可恶了!啊——,这又钩起我对美国炸我使馆、撞我飞机的愤怒回忆!美国霸权主义恶性膨胀,几乎达到随心所欲的地步!中俄法迫切需要协调一致,进一步联合世界上广大爱好和平的国家,组成广泛的、强有力的反美联盟!在联大通过表决,形成强烈谴责美帝霸权的决议!给小布什一点儿颜色瞧瞧!

    啊——,这又让我想起了毛主席。要说毛主席啊,他真是太伟大了!是当之无愧的世纪伟人啊!啊——,如果他老人家今天还在世... ...”

    周围有几位六、七十岁的人在不时地点头附和,间或插进三两句赞同性的议论。

    看着自己的讲话还能博得一些共鸣,演讲者由此受到鼓舞,演讲的激情更加高涨,语调和手势在夸张几分的同时,唾沫溅出得更多,尾音也拉得更长了,颇具领导者风采:

  “目前,着眼于大局,啊——,我们仍要韬光养晦,抓好经济建设。等国力超日赶美,军力足够强大以后,啊——,不少国际争端,我们就能轻而易举地解决了!到时候,啊——,连中美关系,也要重新定位!啊——,至于什么收回台湾啊,收回外蒙啊,收回钓鱼岛啊,收回南海群岛啊,中印边界啊,还有!我们华人在海外的社会地位问题,等等,总之,啊——,以往与我们中华民族有关的所有问题和纷争,到那个时候,都该有个明确的了结了!啊——,不知大家注意到没有?我国潜艇在东海水下稍有活动,日、台当局就心里没数、惶惑不安、如临大敌!啊——,这表明,我国对周边地区,已经具备了比较强大的威慑能力!啊——,很振奋人心哪!

    ... ...  ... ...”

    随着那位工会主席的演讲渐进煽情的高潮,我的视线也不断地在围观人群的脸上来回移动,试图通过面部表情来窥探出他们的心理反应。这时,我注意到了在人群外围浑身上下不停扭动着的于秋安,正凝神专注、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位工会主席。此时,他的双眼终于能闪现出一点儿久违的光彩了!嘴巴一直张开着,任由涎水溢出嘴角,好象是早期苏联电影里站在机器旁的工人,正情绪高昂地现场聆听列宁演讲。不同的只是,他一边还辅以手舞足蹈的动作,显得更富于聆听热情的个性张扬。

    可能是注意力过于集中了吧,他并没有注意到人群里有我存在。

    那位工会主席表演结束后,便带着几分满足的神态,挤出人群回家问饭了。接着,人群中传出另一种声音,我循声望去,一位年近五十的知识分子模样的人,在白话着与前者煽情截然不同的内容:

  “... ...一提到中国的GDP,不论是官方发言人还是那些所谓的主流经济学家们,都在不断的大力渲染和炫耀,似乎我国已经走上了经济快速健康发展的康庄大道,民众大可以吹拉弹唱欢呼雀跃了。而我们大家日常生活所体验到的情形呢,却恰恰相反!大多数人的实际收入相对急剧下降了!越来越多的寻常百姓生不起病进不起医院,一个子女的教育也使父母们气喘嘘嘘,焦头烂额!寻常中国人的生命如同草芥,煤矿工人接二连三惨死在矿井下!现在中国的贫富悬殊,处于世界前列!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己经显现,更有为基本生存而自杀和杀人的!如此高的经济成长,应该国泰民安,大地一片祥和,然而中国各地官僚地痞近年来却加紧侵害百姓,致使冤民遍野、访民遍地!中外许多有识之士早就指出,中国连续的高增长,换来的却是对环境、生态、资源的极大破坏,并祸及子孙后代与国家民族的未来,极具掠夺性和破坏性!

    现在的中国社会,算是一个什么社会呢?是权贵资本社会!是官商勾结社会!是世界上最大的垃圾社会!农民民工、老弱病残、下岗失业者等弱势群体,都是挣扎在这个社会最底层的不堪重负的蚂蚁,你们的生命在当官儿的眼里,还不如一毛儿枯萎的杂草!... ...所有这些,都是现行国体造成的祸害!始作俑者,就是毛泽东这个窃国大盗,在上个世纪里,开创了万恶的已经变相屠杀了亿万人民的独裁暴政制度!... ...”

    对于他的讲话,围观的人们反响各异。有大声赞同的;有击掌叹息的;有默然垂泪的;有嗤之以鼻的... ...

    后话待续,他却猛然收口,象是受到了来自身后的突然袭击,手捂后腰转过身去,接着恍然大捂的连连退步避让。

    啊——!原来是我们的主人公于秋安,开始现身在人群中央了!借着近处灯杆上投下的昏弱灯色,只见他咬牙切齿,目露凶光,正冲着讲话者张牙舞爪。伴随着全身不由自主的抽动,姿态越发显得怪异夸张,一边还不住地咒骂。虽然他的咒骂声有气无力,但基本内容还能听得真切:

  “操你八辈儿祖宗!你胆敢攻击毛主席,看我不打死你!”

    一边骂着,一边又朝讲话者扑过去。由于后者躲闪灵活,他一次又一次的扑空,有几次失去平衡险些扑倒,幸亏围观的人多,及时把他扶住。不少人都在规劝他:“老于呀,你都已经变成这么个熊样了,还想打人啊?快别逗大伙儿乐了,赶紧歇住吧!”

    嗬!想不到于秋安在大是大非面前,居然是如此地立场坚定、爱憎分明!

    后来与那位中年人结识,才了解到,他名叫姬逸良,原在省直属某机关供职。六年前,他曾利用身为某敏感处室主任的职务之便,调查掌握了本单位一、二把手巨额贪污的确凿证据,向省委、省纪检委、省政府、省高检等多处投信举报。

    在举报最初的一个月里,省里曾组成联合调查小组进驻他们单位进行以往财务帐目的统一核查,不久,核查就有了突破性的进展。在此关键当口儿,调查小组突然接到上级指令,要他们立即停止核查,马上撤离,全面恢复该单位的日常工作。

    接着,单位领导对他的打击报复就开始了。此时,他并未完全气馁,又向北京的国家有关部门申述多次,然而,他迟迟得不到热切期待的回音,等来的却是单位领导对他迫害的不断升级。

    后来有人暗地里协助他进一步证实了,他们所贪巨款直接去向的一半左右,是孝敬某位常务副省长的。接下来的转帐细节,就更复杂了。

    如今,姬逸良所举报的本单位一把手,早已官至省委某部部长,仕途顺达,正在颐指气使,踌躇满志。而他却不堪忍受非难的侮辱,愤而离职,自寻光明。由于选择的项目新颖独特,经营理念超前,艰苦创业没过几年,他便跻身富人行列,个人的资本不断蹿升,新兴的事业如日中天。

    他偶而忙中偷闲,也来公园里放松一会儿。有时旁听到大伙儿闲聊时事、聊政治、聊名人,感叹现在很多的布衣百姓都谬于对事物本质的认知和判断,他们的思想,在很大程度上仍被媒体喉舌所左右。

    他曾这样对我说过:

  “那次举报的经历对我构成打击最大的,莫过于后来由我们单位头头策划组织的那场所谓划清界限,孤立和声讨我本人的全体员工会议。会上,我的那些在平日里看似和睦相处的同事、下属们,忽然变得一反常态,争相指责、辱骂我的反贪举报行为。大家七嘴八舌,表的大体都是同一个意思,就是强调这几年在现任领导班子的带领下,本单位变得更好了,而不是变坏了。具体体现是,年事业经费增长了,员工基本工资普遍提高了,单位还获得省直属机关先进集体的荣誉称号。所以说我姬某是在无事生非,是‘一条臭鱼搅了一锅腥’。今后要进一步提高明辨是非的能力,认清我这类人的真实面目以及举报行为的不可告人动机,争取主动地、紧紧地团结在单位领导周围,为保持本单位乃至社会大环境的稳定做贡献云云。

    在后台势力大小极不平衡的两者面前,摘下平时的面具,原来全都是落井下石的一副势力小人嘴脸!身在其境,现场感触刻骨铭心!这不分明是当年典型的反右批斗会现场的重现嘛!颠倒是非,寡廉鲜耻,甘于卑鄙。人性已经扭曲到如此地步,过了近半个世纪,居然没有丝毫的改变!难怪当道的黑恶势力集团的狼性会这么凶残!会这么肆无忌惮!我们这个民族,究竟还要熬过多少个黑暗世纪,才能找寻到文明人类的良知?!

    经历那次反腐失败的打击之后,我对中国社会无孔不入无处不在的贪污腐败问题,产生了新的认识。

    在中国社会风靡正劲的贪污腐败,并不仅仅是由于哪一个个人、哪一个集团、哪一个朝代的罪错所致。它内涵广泛,博大精深,自成体系,玄妙无穷,可谓之“中华贪腐文化”。它孳生于中国极权社会早期的制度沃土,历史悠久,雄居中华诸文化地位之冠。它与食文化、酒文化、茶文化、戏曲文化、园林建筑文化等等等等中华文化之其它组成,为姊妹共生体,它们之间看似盘根错节,互为连理,相伴相依,但历经绵延不绝的极权制度养分的掠夺性汲取,它已空前壮硕,藤变如蟒,致命地盘绞于我们中华文化囊弛的颈项,成为迫使这种文化畸变退化使人窒息的强劲扭力。

    1989年以来,贪污腐败之势更如雨后春笋。它紧抓时机,不负使命,跃然崛起,一举而成无可撼摇的参天大树。

    如今,无论在中华大地的哪一角落,到处都由郁郁葱葱生机勃勃无处不侵的贪污腐败之林所覆盖,难见天日。除非借助神力,长期温煦的普照可渐次摧毁自上而下的人们贪得无厌抱残守缺意志长城的全新信仰之光,而在现行体制下,这种可能性的出现近乎为零。有谁胆敢怀有天真的幻想去以卵击石,必定要被搞得鼻青脸肿,头破血流!”

    接着,他不无幽默地自嘲道:“我受辱被逼、逃之夭夭的经过,不是已经现身说法了吗?哈哈!你瞧,我蚍蜉撼树,是多么的不自量力!”

    旋即,他的神情又变得凝重起来:“我对中华民族获得心灵拯救的前景,极度悲观,起码在我的有生之年,不再寄予任何信心和期待了。不过,偶尔在公园里坦言几句,倒也能抒解一下心中的郁闷。但我从未指望过三言两语就能启蒙民众获得真正意义的思想解放。”

    老实说,他的奇谈新论,咋一听起来,确实给我造成了发聋振聩的感觉。

    但我还不能作出足够自信的判断。如果当时以于秋安为代表的在公园里参与闲聊的那一大群人,也身处姬逸良至今都记忆深刻耿耿于怀的那个他本人被孤立受侮辱的会议现场,他们将作何表现?

    
                           三

    
    第三次在公园里与于秋安见面时,已经是炎炎夏日了。还是在第一次相识的那把长椅上,我俩又一次闲侃了不短的时间。
   
    由于彼此都穿着短袖衬衫,对方的肘臂一览无余。寒暄间,我发现老于的左臂,原来是一只肘部不能自由曲张的残肢。沿肘部外侧缘,自上而下有一条斜长10公分有余的刀疤,十分醒目。

    就这样,围绕着刀疤来由的话题,一时就成了我特别关切的主题。他也乐得把自己的不凡经历,讲给没有亲身体验过的人听。不管怎么说,能够满足他人的猎奇心理,也是自己在这个世界里生存下去的趣味所在呀。

    原来,老于左臂的伤残,是他家拆旧居换新居回迁买房那阵子,被凶手用刀砍的。

    事情还得从头说起。前年秋末,他的怪病开始发作不到半年,房地产开发商就在他家原住址那里——更准确地说,是他母亲病故后遗留给他们的唯一一处平房住宅——建好了新楼,通知各原住户回迁。老于他们在一年前临时迁出时,各家房主们与开发商之间就已经有约在先,当地的平房一律按米作价,回迁买楼时可抵一部分房款,到时候每户抓阄选房。

    还没等新楼竣工,老于就发病了,回迁时,问题也就跟着来了。他一个人无法步行上下楼,不可能去参与抓阄选房,只能住到一楼。而开发商却强调,一楼当做门市房出售,定价较高,但只要他家能出钱买得起,也可以优先售给他们一套;否则,是不可能满足老于要求的。

    老于因为在省医院看病,已经折腾光了家里的那点儿积蓄,哪里还有钱贴补买房的大额款项?于是,他又低三下四地哀求着指出,这幢楼仅邻冷僻的三类街道,一楼的商用价值并不大。求公司给予关照他家的实际困难。

    无论他怎样哀求,都一概遭到回绝。无奈,他只好找到区里的民政部门,陈述自己遭遇的不幸和困难,指望政府能直接出面干预,给予救助。但民政部门向他表示,这类困难的处理涉款较多,迄今还没有先例,上级又无具体的明文规定可参照执行,只好暂时爱莫能助了。

    看来是走投无路了。老于只好横下心来,每天到房地产开发公司总经理办公室门前晃荡。走廊里来回穿梭的人,一看到他上抖下颤、手舞足蹈的怪样子,无不充满惶惑的表情避让三分。

    不久,凶案就发生了。那天夜幕降临不久,老于正走在返往临租房的路上,在经过一条黑暗无人的小巷时,突然从旁边蹿出两个黑影,上前一脚就将他踹翻在地,接着一把砍刀便劈将下来。他本能地扬起左臂用力阻挡了一下,只听“喀嚓”一声,骨头就劈折了。还没等老于醒过神儿来看清楚凶手的穿着长相,他们就逃得无影无踪了。

    过了几分钟,有熟人路过小巷发现了他,才急急唤来一辆人力机动两用三轮拉脚车,把他拖往最近的大医院抢救。止血、输血、手术、缝合,过程比较顺利,他很快就脱离了生命危险。在医院足足住了两个半月,左臂虽然保住,但肘关节部位的功能却不能复原了,从此又多了一道伤残。

    事发当夜,老于的爱人就报了案。她指出,根据老于推测,最大的可能就是开发公司雇人行凶。

    一天,房地产开发公司总经理委托售楼部经理,会同一名公安人员,带一篮子鲜花和一篮子水果赶来医院病房探望老于。售楼部经理笑容可掬地安慰他一番,要他安心养病,不必忧虑。说是尚余一处一楼北向23.12平米的隔间待售,公司经研究讨论,已同意按实际售价的八折处理给他,以满足他要住一楼的夙愿。与旧房作价基本相抵,老于无须再额外补充购房钱款。这位经理还道,公司特别同情老于突如其来的不幸遭遇,考虑到老于的实际生活困难,决定替他支付在医院期间的一切医疗开销。

    接着,那位公安人员告诉老于说,他们正在着力缉拿砍人的凶手。凶手一当抓捕归案,会及时来通报老于的,请他静候消息。

  “后来凶手抓到了吗?”

  “一直到现在都没有消息。去问过,没有结果。

    后来我总在琢磨,为什么房地产开发公司对我的态度突然来个一百八十度的转变?公司的人和公安人员一起到医院来看望我,难道他们是巧合吗?为什么一直抓不到或是不去抓凶手?特别是公司为我支付住院费的事情,简直就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怎么可能呢?我怀疑,他们之间肯定有什么猫腻。也许是公司已经用钱把公安打点妥了?所以任由凶手逍遥法外?

    反正我也抓不着根据,只能自己胡乱猜想。再后来,我就不追问了,这个案子也就不了了之了。”

    于秋安把这个故事刚讲完,就迫不及待地站起来直奔椅子后方近二十米远的一棵大树而去。看样子他是要去解手了,我提醒他公厕就在附近,他象是根本就没有听见,径直走到树下,旁若无人地对着大树根部浇灌起来。等事毕转身,我定睛一看,哎呀!由于他解手时浑身乱动,想必是肉枪也跟着乱点一气,目标不稳,裤裆竟被尿湿了一大片!

    他走回椅子边,重又坐下来,跟我强调不去公厕的理由:

  “我在公园里呆上一天,平均要小解四、五次,每次都要交给公厕管理员五角钱,剩下来的钱还够我吃饭的吗?”

    呵呵,与于秋安闲聊,总能有所收获,使我了解不少社会上另一经济层面人们生活的真实处境。


                           四


    有的时候在我看来,这个小公园也是可以展现大社会的一个窗口。以往几次在公园里,通过友善的接触,熟悉了一些不同身份出身、不同经济阶层以及不同社会地位的面孔,从中获得不少新的见闻。特别是于秋安,他的神态,他的疾病以及他最近几年的典型经历,给我留下的印象尤为突出。

    我仲夏外出办事,直到九月中旬才回来。忙过近一周的时间,我已经料理好在回来之后马上就应该妥善处理的事务。那天黄昏在回家之前,又有所期待地拐到公园,去闲坐一会儿。

    姬逸良也来了,他的坐驾就停靠在近处的栅栏外面。我迎上前去,故友重逢一般与他肩并着肩,亲切地在环园甬道上一边散步,一边畅谈。

    谈着走着,就注意到公园对角那里围了一大群人,象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好奇心驱使,我们快步赶到近前想看个究竟。

    挤进人群往中间一瞧,眼前的一幕让我惊呆了!

    是于秋安!没错!正是我所认识的那个于秋安!

    他蓬头垢面,衣衫褴褛,仰倒在人群中央,活象一位徘徊于郊外垃圾场刚刚被一群野狗包围洗劫过的幸存者。他尖颌猴腮,深深塌陷的眼窝里嵌着一对儿充满血丝转动迟缓的眼珠,眼角布满了眼屎,两臂在空中无力地泳动着,似重症脱水的病患一般。他蠕动双唇,用低弱的声音哀求着围观的人群:“求求你们,扶我起来吧... ...”

    也许是他污黑的双手和全身散发出的难闻气味,使人不便伸手扶助吧,十几分钟过去,竟无一人肯上前来帮他一把。

    这时,姬逸良走出人群,手举一张百元面值的纸钞,开始悬赏了。果然,人群里马上走出一位平日里生活很拮据的嗜酒如命者,伸手抓过钞票,弯腰攥住老于的双臂,用力把他拽起,并按姬逸良的要求,小心地将老于搀回家去。

    围观的人群也随之散开。我却怔怔地站在那里大惑不解,两个月不见,于秋安何以突变成这种样子?!

    一位与老于同楼居住的妇女告诉我,半个月前的一天,老于的爱人突然在下半夜去世了,可能是不堪长期的心力交瘁,死于突发的心梗或脑溢血。从此,再也没有人来照料老于的日常生活了。他由于过度悲伤,加上日常生活不能自理,身体状况急转直下,结果就落成了今天这般模样。刚才,他正在唱歌自娱的人群外看着走着,自己就突然跌倒了。

    我为老于遭遇的不幸而伤感,默祷他能及时得到街道办的人道救助,使大限可数的余生不至于涯得过度悲惨。


                          五


    十月上旬的一天午后,秋风瑟瑟,我又走进这个令我愈加眷注、承载着几多人间坎坷悲喜的公园。

    往日绿茵茵的草坪已经隐约泛出大片黄色,人们在炎日里赖以遮荫的大树枝头密集的绿叶,也已经干枯下垂,似乎是在无可奈何地等候着霜打零落那一天的来临。

    在公园甬路上环转着左顾右盼,并不见我最熟悉的于秋安的身影。于是,我来到一群聚堆闲聊者中间,向人们打听于秋安的近况。

    他们告诉我,自从老于上次跌倒,在公园里再也没见过他。

    我的心头骤然一颤:莫非老于他... ...

    正在公园的另一角落里围观一群中老年人自娱欢歌的那个嗜酒如命者,带着满口酒气,印证了我对于秋安的最坏估测:

  “那次我把他搀扶回家以后,按照老姬的嘱咐,第二天上午就去了老于他们的街道办事处,把老于的境况说清楚就回来了。

    连续过了一周的时间,也没见老于来公园这里溜达。随后我又去了一趟他家,你猜怎么着啦?

    他家门虚掩着没有上锁。我在门外喊了几声老于的名字,不见动静。我推开门往里一瞧,吓!满屋子臊臭气熏天,老于和衣佝偻着躺在脏兮兮的床铺上,一动不动,身上也没盖被子。

    我走到近前,才发现老于早已经死了!看样子,死了大概能有五六天了!他干瘪的脸皮包着高高的颧骨,全变成了土灰色,满头乱蓬蓬的枯发显得特别长,七窍全都爬满了苍蝇的蛆虫。特别是在仍然半睁着的眼皮之间,根本看不出来眼睛的模样,都被蛆虫覆盖了!冷不丁就象瞧见了一个吓人的白睛魔鬼。唉!那个情景,现在一回想起来,我都还恶心得直想吐呢... ...

    后来我通过别人帮着打听,才把老于的死讯通知到他妹妹。至于他的后事是怎么料理的,我就不大清楚了,只知道老于家的房产,已经被他妹妹继承了。”

    这位酒仙儿一口气介绍完了关于老于死亡的场面所见,接着去听歌了。我却张大嘴巴,目瞪口呆,仍在那里愣愣地沉迷,仿佛已全然置身于朦胧中的老于死亡现场。

    过了半天,我才缓过神来。心想,老于现在终于可以不用为还不上妹妹家的钱款而总是怪罪自己了,以他家的住房抵债,比债务本金加利息的两倍还要多。

    这时,又一首耳熟能详的女音高调从人群中飘来:

  “哎——,今天是个好日子... ...”

    是的,今天当然是个好日子——针对倍受宠幸的宋祖英女士而言;针对这个国家特权阶层里的各级官吏而言;针对从中心城市到边远山乡,在大大小小形形色色的社会舞台上,拿到出场表演酬金的人们而言。

    于秋安哪,于秋安!你这棵枯萎了的杂草,果然在举目凋败的季节里,永久地安息了!



    
                   二OO七年十二月初草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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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发
发表于 2008-1-12 08:50:00 |只看该作者
突然想起,如果我也到了那天,我会想什么?做什么?

山歌不唱忧愁多,大路不走草成窝; 钢刀不磨生黄锈,胸膛不挺背要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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