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节看“神游”
(选自《瀑乡四季民俗》)
韦兴儒
农历的七月半在我家乡也和汉族地区一样被称为鬼节。但除了给亡人烧纸钱以外,我们鬼节的许多民俗活动,不但与汉民不同,没有多少阴森鬼气,反而还具有奇特的浪漫情调。
鬼节里的神游活动,便是先民们为后人创作了一个具有神秘色彩但又与人间几乎同然的鬼神世界,让姑娘们去“神游”,通过她们的描述,向后人展示另一个世界热闹非常的节日气氛。“神游”活动通常在七月十二、十三、十四三个晚上组织。记得我还在家里当知青的那三年,每一年七月半那几天,我都要参与二至三场的“神游”活动。说参与,并不是我亲自去神游,而是我和伙伴们亲手到水井里去舀来“神水”、祭寨神、请布摩念咒化水,然后拿去给姐妹们喝,让她们得以进入迷幻状态,去游历另一个神秘的世界。直到我读大学那几年,每年暑假回到家,过七月半时我仍能看到两三场“神游”。最后一次看“神游”,是1987 年我带几个贵州民族学院的学生去我家乡采风的时候,据说近几年也还组织“神游”活动,但 能进入“神游”状态的姑娘比以前少得多了。因为据我所见,“神游”成功的姑娘,大都没有读过书,没有受到现代文化的影响,仍保持着民族传统文化的洁净“认知”。而现在我家乡 的绝大部分女孩,走南闯北到处去打过工,现代文化已把她们心中的民族传统文化的洁净浸 染得差不多了。
参加“神游”者只能是未婚少女。每次活动开始都有二至四个不等参加施术,但最后能成功“进入”的,每个场子里都只有一个。在我的记忆中,我们村在多年的“神游”活动中,能够成功“进入”过的也就只我宗族姑子唐、宗族堂姐凡妹、近房堂妹妹华、 洋妹、七妹。她们在我这代同龄人里,都是多愁善感且有歌才的姑娘,不识字,没到外面开过什么眼界,最多一年去县城赶几个半天的集就回家了。
七妹几乎每次“神游”都能成功。她母亲曾是当地一位有名的女巫。她有许多小有名气的追求者,但小的时候就被包办与一个后来她很不喜欢的人订了“背带亲”(还背在背上的时候就订婚。)她没有兄弟,只有一个妹。她性格特别开朗,能说能唱,织绵蜡染手艺很出色。
我去为七妹拿来“神水”,让她进入“神游”的最后一次是我上大学前的一年,那是七月十三的晚上,月亮虽还不很圆,但皎洁的月光却把我们村子照得明如白昼。我家对面有一块场地,是青年们经常汇集谈天的地方。刚吃过晚饭,村里的兄弟姐妹们都汇集拢来了,悠扬的笛声和轻唱的山歌声回旋在柔和的月光下,时而还夹带着一阵轰笑。许多妇女男人听到这里热闹也来了,妇女们搓着麻线,男人们互相发烟闲聊。当时我已在省报上发表了散文《红花》,总想从“神游”的姐妹们那些动人的情歌中去搜集到以后的创作素材,因为正常情况下,她们是不会当着兄弟的面唱情歌的。我对七妹和几个堂妹说:
“趁热闹,你们几个妹妹一起玩‘神游’行不行?”
“好嘛,哥你去化神水来。”堂妹们高兴地同意了。
我堂弟俊贤家就在场子边上,我邀他一起进屋去拿打神水用的碗。进了家,我按照代代传袭的习惯,伸出左手在厨柜里拿了一个碗,俊贤在神龛上拿了六炷香和几张纸钱,我们就一起到村后的水井去取“神水”。取“神水”的过程中,拿碗是不准换人和换手的。到了水井边,俊贤点燃了三炷香,烧了几张纸钱,口中念念有词:“守井的仙人,今天是七月十三, 鬼神欢乐的节日里,我们来舀‘神水’去玩‘神游’,保佑我们成功吧。”我舀了大半碗水,仍是左手小心冀冀地平端着。我们绕过村子倚着的山坡,来到座落于村子另一头的寨神庙前,俊贤又在寨神庙的祭坛上点香插上,烧了纸钱,仍说些请寨神保佑“神游”成功的话,捻了 一点香灰放在水碗中。我们离开寨神庙,顺着长长的村巷直奔布摩头泽周公家,请他帮化“神水”。
泽周公是个能通读古人用“六书”造字法传承下来的布依族摩经的老人,他带得有一个布摩班子,平时为人主持超度亡灵、祭祀鬼神、选址造屋、择地埋坟之类的事。他是村里能够化鬼驱邪、“神游”等“神水”的人之一,但他是布摩头,村里人化“神水”主要找他。
到了泽周公家,叫了两声泽周公,他出来一看,便知道了我们的来意。笑盈盈地迎上来接去我手中的水碗,进了他家的厨房,叫我们在堂屋等着。不一会,他左手端碗,右手拿着菜刀出来了。他面向神龛,口中念咒,右手拿着菜刀不住地在水碗上摆动。化水咒念了一分多钟 ,我仍用左手接过水碗,离开了泽周公家。
大约是晚上九点来钟了,月在中天,月色更加明媚。我和俊贤来到场子上。姐妹们早已做好了准备,三张长凳一字儿排着,前面放了四个用糯谷草精编的草墩,草墩旁放有一床平 时晒谷用的麻布毯。见“神水”来了,七妹、洋妹、大妹嚷、妹华坐在草墩上,背东朝西。我把“神水”端给她们每人喝一口后,便每人安排一位女伴坐在后面的长凳上,用头巾把她们的脸盖上,用手捂住她们的耳朵,让她们靠在怀中,等待着她们的“进入”。听说要玩“神游”,几乎全村的男女老少都来了。为让她们心无杂念地“进入”,全场自觉安静无比。
等待着神秘的时刻,静谧的村子,静谧的夜空,风不吹,竹枝不再舞动,云丝不再飘飞。女人们静静地搓着麻线,男人们悄悄地吸着旱烟,孩子们伏在大人的腿上,不解地巴眨着双眼。惟有那不倦的青蛙和蟋蟀,在田埂上,在墙缝中,不停地敲着鼓点,不停地唱着秋歌。此 时此刻,不论是谁身处真实的世界,面对有人将到看不到摸不着的另一个世界去云游,他都会感受到“人等于生命乘以自然乘以时间和空间”这道难解的方程。
20分钟过去了,七妹开始打起哈欠,双膝不住颤抖,微伸双手,掌朝天,拇指点数着自己的手指关节,口中不断地喃喃自语。
“成啦,让开一条道,快烧纸钱。”我幺娘高兴地指点起来。
围观的人们在七妹面前闪开一条道,俊贤上前去,不断地烧着纸钱。
“这是什么地方啊,我从来没来过。一条宽宽的道,一群群穿得很漂亮的青年在向前赶路,但我一个都不认识。”七妹自语起来。
“七妹,今天过节,那些人是去玩山,去赶场。你安心和他们去,高高兴兴玩一天吧。”幺娘诱导七妹说。
“刚才妹华她们不是和我一起出门吗?现在扔下我一个,我好害怕啊。”
“七妹,别害怕,我们一直陪着你。”
“你们真不够意思,根本就没陪我来。”
其她三个没有进入迷幻状态的姑娘,全醒来揭开了头巾。
看乌鸦不像乌鸦
狗叫声不像故里
看老鹰不像老鹰
牛叫声不如故里
我本与同伴相依
我不该与故土分离
来到了神仙地方
来到了鬼域异地
七妹自己唱完一支歌,通过自言自语,向我们展现了一个神秘世界的图景。她不住地与所见到的人打招呼“赶场啊!”不住地自语:“这地方的人热情过分,招呼都打得累人”,“这里庄稼长得真好,稻子都抽穗扬花了”,“路边开着好多花啊,漂亮极了”,“小伙姑娘一个个长得像仙子仙姑,好可爱。”
“前面有一个老叫花子,可怜得很,可惜我没带钱,应该拿点钱给他。”七妹说。
“给你钱,拿给他吧。七妹心真好。”幺娘一边说一边烧了几张纸钱。
七妹说远处有一座很大的州城,彩旗在城墙上飘扬,传来一阵阵锣鼓和唢呐声,应该去那里看看。突然七妹叫起来:“噢,怎么路边冒出了几个毛人?好怕人啊!”
有经验的大人们知道是怎么回事,马上回过头去清场。原来是几个中年人,他们刚从田里看田水回来,还披着棕丝片织成的蓑衣,正往通道旁挤。老人们马上推开他们,示意他们把蓑衣脱掉了,放到离场子较远的地方。
“怪了,毛人不见了,还是朝前走吧”。七妹说。
不但七妹说怪,我们也觉得怪。被双层黑色的头巾盖住了脸,她怎么知道来了毛人(穿蓑衣的人)?又怎知道他们消失了(脱下了蓑衣)呢?但村里人见惯不惊,因为人们相信七妹是在“神游”,她能知道一切。我来做文化研究后,一经分析才知道这其实是一种经验性的重演。 我每次看“神游”都会见到这一情节,这与当地人常在这个季节披蓑衣去看田里的水,正好在这个时段回村看“神游”不无关系。记得有几次说到毛人,场里并没有穿蓑衣的人,人们便烧了纸钱,神游者也说毛人没了,人们会认为那是另一个世界里出现了毛人,得了钱就走了 。
七妹自语表明,她来到了城门口,有四个卫兵持刀拦路不给进。俊贤又烧些纸钱,叫七妹送给了卫兵,进得城去了。七妹说,这城里热闹极了,从没见过这么热闹的地方。街市十分的繁荣,土布、织锦、彩色丝线、成衣花裙,应有尽有,她开始作两个人的角色对话。
“七妹,姑娘儿,怎么赶到这个场来了?”
“老人家,你怎么认识我?我不知道你是谁。”
“你当然不认识我罗,我来了三十年,但经常回村里看看,村里的大多数娃娃我都认识。只
有你爹那代人才知道我。姑娘儿。要早点退场回家啊。”
“你是谁?”我幺叔挤上前问。
“德闹(我幺叔的奶名),”七妹代言,“你比我小好几岁,我们干大事时你不知道。我家就在你家斜后坎上。”
在场的老人们恍然大悟了,原来是小炳。他是我们村里早年被国民党部队抓到扁担山去砍头的十一条汉子之一。听老人说,那些年村里出了一帮好汉,专抢国民党的军车,得来的衣服粮食分给穷人,后来被抓去十一人,一起拿到扁担山去砍头。七妹所代言的小炳就是其中一个。
他侄子上前去,他们攀谈起关于死去了的和活着的七妹这代人不可能知道的家事,弄得双方 泣不成声。在这个过程中,七妹一直充当已故者角色的代言人。
“曾听我爹说过,你有一条腿不好。我爹去世十来年了,死前没跟我说你那条腿是怎么出的问题。”这一问话,明显是想试探七妹“神游”的灵验度。因为亡人死了十多年后七妹才诞 生。
“嗨,那次家里盖房子,不小心从屋檐掉下来,差点把右腿摔断了。现在没多大事,就是天气变化时有点疼。”
当时在旁边的老年人都议论着,确有其事,都说七妹的“神游”实在太灵验。人们根本就不 去追究一个问题,上至百来年村里的村史故事,在一代代人的“神游”活动中都时常得到“演示”。
接着,老人们又问起小炳那帮人的情况,他(七妹代言)说各在一个地方,谁在当差,谁在做什么生意等等,都过得不错,赶场时也偶尔会相遇。七妹后来又遇到几个村里死去了的人, 又在“演示”一些村史故事。
七妹自语来到了青年人交谊的场合,有好几个媒女来叫她去与小伙对歌。最后她选中了一个小伙,跟着他来到一条美丽的小河边,在一棵柳树下对歌。
七妹既作为小伙的代言人,又作为自己,你一首我一支地对唱起情歌来。甚至有时与小伙开玩笑会讲出几句流语。当着家族长辈和兄弟姐妹的面,去坦露自己的情怀,去讲流话,要不是进入迷幻状态,对布依族姑娘来说是不可思议的。
七妹的“神游”持续到凌晨两点四十左右。在我家乡,凌晨三时鸡叫头遍。按习惯,鸡叫前如不把“神游”者弄醒回来,鸡叫后她在那个世界就会出现可怕的遭遇。女伴们将一条腰带扔到七妹怀中,大喊:“老蛇来了!”
七妹一惊,掀开盖脸的头巾,揉揉眼睛,奇怪地看着大家问:“我怎么啦?”一会儿回过神来,知道是怎么回事后,说:“好累哟,我好像去过一处怪怪的地方,但记不清了。”
一场“神游”结束了,七月十三、十四又还可以见到程序相近,只是对象不尽相同的“神游”。
1989年我曾发表一篇名为《神判与神游巫术》的论文,认为神游巫术是神游者在具有特殊的 “原文化”本能的情况下,在催眠状态(“神水”)的作用过程下,进行的记忆性知识演绎。
因为我家乡,一代接一代,一年接一年地举行这样的活动,后代人一代代从上代那里积累下另一个世界、村史及村中历史人物的有关知识,一但进入导向性的催眠状态,便会托盘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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