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抱歉,因为这个帖子长期置顶,我完全看不到有11楼菊人贝侬的提问,以至于今天才能够回答。我并不完全理解菊人贝侬的问题,所以下面我只提供我所认为应该回答的材料。
1、完全能够沟通的方言,并不代表口音就相同,德保、靖西、那坡三地主流人群的语言,都是南壮德靖土语里的不同口音的方言,只要一开口,各地都能够辨认出哪种才是自己的方言,哪种是对方的方言(这种情况甚至详细到三县内部的各个乡镇,各个乡镇口音都有区别,区别有大有小)——当然,这三县主流语言是属于“央”这种德靖土语的,都不阻碍沟通。从各地的自称都为“央”而他称都为“侬”的情况(但这都是以前的情况)来看,实际上“央”=“侬”,这点可以从当地其他壮族支系(如“仲”“侬安”“左州”)对三县主流人群的概念一致可以窥视出来,我认识的几个“侬安”人都直接了当地告诉我:“央”就是“侬”,“侬”就是“央”。
但需要注意的是,德保、靖西两地主流人群,“央”的自称大都已经退居到老一辈的脑海里,“土”的自称已经占据了最主要的地位,尤其是德保县城年轻人,大多数并不知道“央”为何物。那坡县的“央”支系,对自己的自称则是非常了解的,对德保口音、靖西口音的“央”话,仍然明确之为“侬”,而那坡县内部存在的德保口音、靖西口音的“人群”(祖上均来自这两县),也都自称了“侬”,明显是接受了当地主流人群“强制性”的概念灌输。这些情况也同样存在于邻近的云南省富宁县,那里的壮族内部也有大量于近代来自天保县(即今天的德保)的至今操“天保话”(即德保话)的人群,他们的自称也均为“侬”,明显也是接受了当地土著(北壮、自称[?jai 4])的他称概念灌输,有趣的是,因为来自天保县的移民最多,而来自靖西、那坡的“央”人群由于语言与天保话相近,因此在富宁县这些操靖西口音、那坡口音的原本是“央”的人群,也统统被当地土著归纳为“天保人”或者“侬人”,到了现代,他们也都自称了“侬”。
2、如果“央”“侬”在从前是区分自我/他人的有效概念,“土”这个概念是如何产生,我认为与彼此的了解增多而加强了彼此的认同感、为新的族群认同的需要而产生了新的自称概念有关。与那坡县主流人群仍然视德保靖西主流人群为“侬”不同的是,靖西、德保两县的情况有所不同,这两个县之间的民间交往比起与那坡县的交往要频繁得多,彼此之间的认同感在现代来说是十分明显的,无论是在本地还是出门在外,均以相通的“土话”来维系彼此的认同,因此也均将现代自称的“土”来代称对方,现在无论是问德保人还是靖西人,都会说自己是“土”,对方也是“土”。从以上这些情况来看,德保和靖西两县已经从古代的他称、自称的对立,发展到了现代的他称、自称的统一,也就是说,两县也已经形成了共同的族群认同感,这个认同感,是以淡化原来的自称和他称,强化新的自称“土”来实现的。
从我这两年的实地考察的体会上看,这种新的组群认同感的形成,甚至还在继续蔓延当中。如相对于那坡县对德保、靖西两县的他称“侬”的维持状况,德保、靖西两县并不排斥对那坡主流人群的认同,在现代,大多数靖西、德保人都知道那坡县主流人群说的语言也是属于“土”的范畴的,因此也称那坡的主流人群为“土”。这种单向的认同,是十分有趣的,有如ABC三个人,A、B均把C看成是自己的家庭成员,而C却仅仅把A、B看成是自己的旁系亲戚。
我认为这和主流人群在人口上的比例以及县城语言情况有很大的关系。由于德靖两县主流人群都占两县人口的绝大部分,县城都以当地主流人群的壮族母语为主要交际语言,两县主流人群对处于强势地位的壮族母语的自豪感和归属感特别强烈,两县内部处于弱势的其他壮族乃至其他民族的人群也均普遍对当地主流人群的壮语方言“土”产生“钦羡感”,均乐意以之作为主要交际语言,这种也逐渐促进了两县主流人群的相互认同感。而那坡县主流人群在那坡县人口总数里占的优势并不明显(那坡县的壮族还有33%左右操“仲”话,为当地壮族里的第二大族群),县城则以汉语的桂柳话为主要交际语言,这势必影响农村居民对语言的价值取向,因为县城的壮语属于劣势,主流人群的央话并没有取得语言优势,无法培育出大其他支系的壮族居民以及其他民族对“央”话的“钦羡感”,更无法形成各个族群用央话进行普遍的交际,因此也没有办法在“土”这个范畴里上对邻近的德保、靖西增进了解并产生普遍认同感。
我想这种县城效应还有一个例子可以说明,即德保东面的天等县,由于其西半部的主流语言也是属于德靖土语,而东半部属于左江土语的主流方言也能够与德靖土语相通,而更重要的是其县城也是以当地主流人群的壮族母语为主要交际语言,因此天等县主流人群与德保、靖西之间的族群认同感也比较普遍,也都普遍自称“土”,这点德保、靖西的主流人群也有普遍的认知和认同。而天等南面的大新县,虽然其主流人群的语言也与德靖土语相通,但因为其县城的粤语势力早就盖过当地主流人群的壮语母语而无法形成普遍的主流人群母语自豪感和归属感,因此大新县的主流人群对德保、靖西两县的认同不够天等县那么普遍。
当然,在社会变迁十分迅速的壮族社会里,语言价值取向也在迅速的变化当中,这也影响了新一代人(从德靖一带现在的情况来看,主要是普通话日益普及并有取代主要交际语地位趋势的县城里15岁以下的儿童、少年)对母语的认知,最终也势必影响新一代人的族群认同感。这些变化都是值得我们去记录和研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