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事实上,如果秉持严谨、端正的学术态度,亲身深入壮族民间特别是对田阳敢壮山盛大的布洛陀祭祀活动进行实地调查,从学术和学理层面和文化人类学、历史学、民族学、宗教学的理论与观点出发,认真研读学者们关于布洛陀文化考察与研究成果(包括考察报告、著作、论文、《布洛陀经诗译注》、《壮族麽经布洛陀影印译注》等),弄清始祖和人文始祖的定义与区别、神话传说与人文始祖的关系,对于壮族人文始祖布洛陀信仰的性质就会一目了然。目前已有的研究成果,已经较为全面、系统、明确地阐述了布洛陀作为珠江流域原住民族人文始祖产生的历史背景和从神话演变为人文始祖的发展过程,阐明了布洛陀神话及其历史和文化价值,描述了以布洛陀文化遗址和布洛陀经诗为载体、以布洛陀信仰及其神话为核心、以布洛陀祭祀仪式及其信仰习俗为表现形式所构成的布洛陀文化体系的总体面貌,阐述了布洛陀信仰与崇拜的由来、珠江流域人文始祖定位的依据。
我国著名的宗教学家、中央民族大学宗教研究所所长、博士生导师牟钟鉴教授在《从宗教学看壮族布洛陀信仰》②一文中,根据大量的壮族民间神话和布洛陀经诗等资料,对布洛陀信仰的宗教性质、布洛陀信仰和壮民族的生存与发展、布洛陀信仰与壮族民族精神文化的复兴重建等进行了全面、深入的论述。文章认为:从语源学和宗教学角度看,布洛陀是壮族早期社会一位德高望重的氏族首领兼大巫师,他管理有方,精通巫术,知识丰富,善于替人排忧解难,对于壮族社会的进步和民众生活的改善,做出了很大贡献。后人把他推尊为始祖神和英雄祖先,敬祭他,歌颂他,代代相传,于是布洛陀就成为壮族的主神和象征,使壮族有了文化之根。布洛陀越神圣,地位越崇高,壮族的自信心和认同感便越增强,他们以布洛陀的伟大而自豪,以共同崇敬布洛陀而亲近和团结。布洛陀信仰极大地强化和延续了壮民族血缘的纽带,民族意识由此得到培育,壮族共同体也由此而更加巩固。……布洛陀信仰是壮族在远古的年代,民族文化成长过程中集体创生的,又经历了漫长的古代社会、中世纪社会和近现代社会,与汉族和其他民族的文化不断互动交渗,因此它具有过渡性、兼融性和跨文化的属性。布洛陀信仰具有原始宗教信仰的古老特征,壮族敬奉布洛陀为始祖神。
牟钟鉴教授指出:布洛陀信仰在古壮字诞生以后,已经由民间口头相传的古代神话,变成形诸文字的麽教经书,并且成为“布麽”(巫师)进行法事活动喃诵的经文,它具有为人消灾免祸、赎魂驱鬼、求福解冤、安定社会、匡正伦理的神奇效力。……有了经典,特别是有了文字的经典,这是布洛陀巫教高于原始巫教的地方。但它又缺少系统的神学理论,也没有建立起严整的教会组织和制度,它在社会政治生活中的地位不是很高的,主要在民族地区的民众中活动,所以它不是上层宗教,而是民间巫教。……布洛陀信仰对于壮族之所以特别重要,就在于它能够认定壮族的共同始祖并促成壮族的特色文化,所以它在壮族形成和发展的历史上起着不可替代的作用。布洛陀是创世之神,而壮族人民继承布洛陀文化,正是要成为创世之族,提高全民族的创新能力,在当今和未来创造出一个崭新的具有先进文明的壮族社会,并对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做出自己应有的贡献。布洛陀信仰正在成长为壮族社会一支重要的精神力量,整合着族群,维系着民间道德,充实着壮族人民的文化生活,人民从中吸取智慧、勇气、德性和创造精神,向全国和世界展示壮族异彩纷呈的文化生活,这有利于壮族社会的经济发展和各项改革事业的进步,有利于壮族与其他民族的交流、合作与共同繁荣。从社会主义社会与宗教的关系看,社会管理者和学术研究者要引导布洛陀信仰更好地与社会主义社会相适应,就应着重去发挥布洛陀信仰的道德教化功能、人际协调功能和文化繁荣功能,不断地提高它,使它向着更加理性更加文明的方向发展,这样它必有远大前途。
广西壮学学会原会长覃乃昌研究员在《布洛陀:珠江流域原住民族的人文始祖》③一文中,对“始祖”、“人文始祖”的定义及二者的区别作了阐释,并且对珠江流域原住民族的人文始祖布洛陀信仰的产生和传承作了全面、明确的论述,认为:始祖是指最初得姓的祖先。《仪礼•丧服》说:“诸候及其大祖、天子及其始祖之所自出”。以后称一个世系的人的最早的祖先为始祖。就一个宗族来说,世系可考的最早的祖先就是始祖。这里一般是指血缘上的始祖,是历史上实实在在的一个人,而不是神话或传说中的人物,是一群有血缘关系的人们的共同祖先。而人文始祖,是指人们在观念上认同的最早的祖先。他有几个特点:一是他可以是有世系可考的,也可以是无世系可考的;二是认同他的人可以有血缘上的联系,也可以没有血缘上的联系,一般是一个民族,或者是一个族群;三是人文始祖一般是神话人物,或者是一个传说人物,并且传说在历史上为认同他的民族群体做出过重大贡献,特别是在文明和文化创造上的贡献。因此,人文始祖实际上是人们在文化上认同的祖先。《易•贲》说:“文明以上,人文也。观乎天文,以察时变;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这里的人文,是指人类社会的各种文化现象。民族是以文化划分的,一个民族或族群认同的最早的祖先,即为人文始祖。由此可见,人文始祖一般都是神话人物,越是大的人们共同体的人文始祖越是这样。人们把本民族或族群文化创造上的重大业绩,本民族或族群在历史发展过程中所发生的重大事件都加在他的身上,将他神化,变成神话人物,从而形成了大量的人文始祖神话传说。
覃乃昌先生对黄河流域的始祖黄帝、长江流域的始祖炎帝的产生进行了分析,认为:黄帝的神性有祖神及创造事物之神的二重性,并由祖神演变成整个汉族的始祖神。黄帝实际上是当时华夏集团中一个氏族的首领。这个氏族从陕西北部渭水上游的一条支流姬水旁逐渐兴起,大约是人口不断增多的缘故,他们开始向东发展和迁徙,其路线“大约顺北洛水南下,到今大荔、朝邑一带,东渡黄河,跟着中条及太行山边逐渐向东北走”。沿途留下一些支系,这些支系后来建立了许多姬姓小国。但是,当这个氏族集团发展到黄河中下游的华中平原时,就与其他方向发展而来的别的氏族集团不期而遇,并发生了黄帝对炎帝、对蚩尤的战争。这场战争的激烈程度,我们从“血流漂杵”四个字就可以想见。这场战争奠定了黄帝的霸主地位,战争以后,炎、黄两大氏族集团全面融合,合二为一,成为华夏民族正式形成的标志,为中华民族的逐步形成奠定了第一块基石。正因为如此,今天,中国人常常将自己称为“炎黄子孙”。……黄帝不仅是远祖神,而且是神通广大的创造神,成了占卜、道家、医药、乐器等从业者的行业神,具有支配鬼神、呼风唤雨、成命百物、指挥龙蛇虎狼、预知未来等神力。黄帝传说在汉族及其他民族中影响巨大,尊他为华夏民族的人文始祖,对民族的凝聚起到重要的作用。炎帝和黄帝一样,也是战国以后才被人们创造出来的人化神。炎帝是长江流域人们崇拜的神,成为这一流域并和黄河流域的黄帝并称的华夏民族的人文始祖。同时人们把他和神农混在一起,把许多文化创造都归到他的身上。
覃乃昌先生指出:在珠江流域原住的壮侗语民族中,壮族、布依族、水族都有关于布洛陀开天辟地、创造万物、安排秩序、排忧解难的神话传说,而且都把布洛陀尊称始祖神。壮族、布依族都有本民族的民间宗教——麽教。麽教“是一种由多神教向一神教演变过程中具备了一神教雏型的宗教形态,它是一种准人为宗教”。这个“一神”就是布洛陀。麽教的宗教职业者布麽,无论居住何地,属何教派,布麽均尊奉布洛陀为开山祖师。各地布麽在解释本教派经典及仪式的差异时都说:“十二个洛陀,头不合尾合”。大凡布麽从事祈福消灾超度亡灵等法事活动时,都必须先祷请布洛陀和女祖神麽渌甲降临以获得神助,经文中必有“去问布洛陀,去问麽渌甲,布洛陀就答,麽渌甲就说”的训导,在布麽观念中,只要遵从布洛陀和麽渌甲的旨意去做,所遇的灾难即可应验化解,人们就可以脱离厄运,达其所愿。麽经是壮族、布依族民间麽教的经典,根据麽经中布洛陀的形象、身份和地位,布洛陀已经由创世神、祖先神演变成为宗教神。在布洛陀神话中,不仅具有创世性、始祖性、民间宗教性,而且流传的地域最为广泛,产生的影响最大。仅据目前初步了解的情况,布洛陀这一文化英雄神话仍在红水河及其上游南北盘江流域,右江及其上游驮娘江、西洋江流域,左江流域,邕江流域,柳江上游龙江流域,红河上游普梅河流域流传,民间仍把他当作始祖神、创世神和宗教神加以崇拜,每年农历三月各地仍举行祭祀布洛陀活动。其中尤其是传说布洛陀居住过的田阳县敢壮山,每年农历三月初七到初九日,仍有数万乃至十多万群众汇集这里举行祭祀布洛陀活动,从而说明了布洛陀神话影响的广泛性。因此,布洛陀作为珠江流域原住民族的文化英雄,经过数千年的历史沧桑,至今仍在民间传流传并且仍有很大的影响,说明它有历史的延续性和巨大的生命力。特别是在改革开放的今天,随着国家民族文化保护政策的推行,布洛陀这一民族文化遗产还将继续传承下去,其精华部分将会得到弘扬,并为社会主义精神文明建设做出贡献。
覃乃昌先生还说:布洛陀文化与黄帝和炎帝文化在地位上是无法比拟的。但是作为大江大河流域原住民族的文化英雄神话,他们都具有创世性、始祖性、宗教性、广泛性、延续性的特征,因而他们是同质的,都可称为大江大河流域的人文始祖。布洛陀文化与黄帝、炎帝文化的主要不同在于:黄帝、炎帝文化具有政治性与民间性相结合的特征,而布洛陀文化仅具民间性特征。黄帝、炎帝神话的政治性意义在于:以黄帝、炎帝为保护神的原始农业民族(根据神话的演变,黄帝代表黄河流域的原始民族、炎帝代表长江流域的原始民族),他们在长期的发展过程中,通过战争、宗教、政治等手段,实现了两大民族集团的融合,并逐步同化、融合了许许多多的其他原始民族,为中华民族的形成奠定了基础。正因为如此,我们尊崇炎黄为中华民族的人文始祖,而中国人也常常将自己称为“炎黄子孙”。而我们将布洛陀称为珠江流域原住民族的人文始祖,完全是民间文化性质的,不含有政治意义。另外,黄帝除了作为民间信仰的神以外,还为道家、神仙家所信仰,成为道家、神仙家的始祖,而布洛陀仅为民间宗教所信仰的神。从上可以看出,布洛陀是珠江流域原住民族的人文始祖,他在珠江流域原住民族的文化英雄神话中,具有很高的地位和较大的影响。
时国轻博士在全面、深入对壮族布洛陀信仰开展田野考察、收集相关资料后,写成并出版《壮族布洛陀信仰研究——以广西田阳县为个案》⑤一书,书中以田野调查资料为基础,对壮族布洛陀(麽教)信仰及其现状、布洛陀信仰的重建等问题做了深入研究。在该书结语中指出:布洛陀信仰是指以布洛陀为壮族始祖神的壮族民族信仰,是对麽教中的主神—布洛陀和米洛甲始祖信仰中男性始祖神的凸现和对其他原始信仰和佛教或道教信仰的遮蔽。……布洛陀信仰是壮族原生性民族民间宗教信仰,其重建是以改革开放以来我国传统宗教的复兴以及民间的恢复为基础、以人们对宗教长期性、群众性认识的深化继而转变对宗教和民间信仰性质的认识为前提的、以壮族知识分子民族意识的增强为动力的复杂的社会现象。
中央民族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梁庭望先生在《布洛陀——百越僚人的始祖》⑥一书中,认为:与壮族同源的布依族也普遍信仰布洛陀,布依语称为“报陆陀”;水族也信奉布洛陀,水语称“公六夺”(布依、水族民间都保存有大量的布洛陀经书)……布洛陀神话一直在红水河及其上游南北盘江流域、右江及其上游驮娘江、西洋江流域,柳江上游龙江流域,红河上游普梅河流域流传,民间仍把他当作始祖神、创世神和宗教神加以崇拜,每年农历三月各地仍举行祭祀布洛陀活动。……布洛陀作为珠江流域原住民族的始祖神,经过数千年的历史沧桑,至今仍在民间流传并且仍有很大影响,说明它有历史的延续性和巨大的生命力。
广西民族文化艺术研究院院长廖明君研究员曾多次深入田阳县开展布洛陀文化调查,在《壮族布洛陀文化研究的拓展与提升》⑦一文中,阐述了布洛陀文化的定位,认为:自然生态决定生产类型,生产类型又决定文化特征。因此,不同的自然地理环境,常常产生出不同类型的文化形态和文明类型。在此基础上,在某一自然环境中生存繁衍的民族(族群),总会创造出独具特色的文化形态。具体而言,由于每一条大江大河流域的自然地理环境不同,使得其所产生的文化形态和文明类型也不尽相同,各具特点。作为珠江流域最为重要的原住民族,壮族先民不但创造出了丰富多彩、特色鲜明的民族文化,更在其文化的创造过程中,产生了本民族的人文始祖布洛陀。可以说,人文始祖是布洛陀的总体文化定位,具体包括创世之神和文化英雄。创世之神通常指的是某一民族(族群)在观念上所集体认同的最早的祖先。这一创世之神一般并不是一个历史上真实的人物,而通常是一个观念性的集体创造的人物形象。在漫长的历史长河中,人们往往不约而同地把本民族(族群)的诞生、生存与发展过程中所发生的重大事件,以及本民族(族群)在文化创造上的重大业绩都集中到他的身上,并将之神化。因此,在总体上,创世之神大致具有如下几个方面的特征:首先,创世之神一般是神话人物,或者是一个传说人物,民间认为他在历史上为本民族(群体)做出了重大贡献,特别是在文明和文化创造上做出过突出的贡献。其次,认同某一创世之神的人通常属于一个民族(族群),他们之间可能有血缘关系,也可能没有血缘关系。第三,某一创世之神可以是有世系可考的,也可能是无世系可考的。总之,在一定意义上,创世之神实际上就是某一民族(族群)在文化上集体认同的祖先。
廖明君研究员进一步指出:在壮族民间广泛流传的布洛陀创世史诗中以及有关布洛陀的神话传说中,都叙说了布洛陀创造天地、创造人类、创造火种、创造干栏、创造稻作、规范秩序等,集中反映了生活在珠江流域的壮族先民的物质文化创造。同时,布洛陀创世史诗中以及有关布洛陀的神话传说还讲述了农作物来源与耕种、耕牛和其他禽畜创造、河沟泉塘的开挖等。如在《造谷米》中,就叙述了先民种植的粮食作物包括粳米、糯米、旱谷、黑糯谷、小米、高粱等,还叙述了开田造地、犁田、耙田、播种、移秧、灌溉、耘田、施肥、收割等稻作生产的全过程。从历史上看,壮族民众一直认同布洛陀是本民族的创世之神;从现实来观察,数十万的壮族群众每年农历三月初八都自发地集中到广西田阳县的敢壮山举行规模盛大的祭祀布洛陀的活动。而在壮族地区的其他地方,也有规模不等的祭祀布洛陀的活动。因此,在壮民族的文化理念中,布洛陀就是本民族的创世之神。在壮族创世史诗《布洛陀》中,记述布洛陀不但创造了宇宙天地,创造了人类生命和自然万物,是一位丰功伟绩的创世之神。布洛陀还为壮民族制定了相关制度、文化习俗、伦理道德观念、原始宗教观念等,包括村规民约、风俗习惯以及怎样处理好父子、婆媳、兄弟关系等。因此,布洛陀同时也是一位文化英雄。
综上所述,关于壮族始祖布洛陀信仰的形成、发展、定位和性质,相关专家已做了明确的阐述。真正的民族学、宗教学、民间文学研究者,只要不持偏见,对于始祖、人文始祖的定义及其区别,神话与始祖信仰的相辅相成密切关系应该是清楚、明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