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勒布农 于 2018-11-4 20:15 编辑
家乡的苦楝树(散文)
苦楝树,岭南地区最常见不过的树种,家乡的村前村后、房前屋后、地头田边到处都有,很普遍,也很普通。
在几十年前的小时候,家乡人的房屋的主构件和家具都离不开木料。由于家乡处在小平原上,没有漫山遍野的树林,提供不料足够的木料人们使用,木料因此成了稀罕之物。为了弥补木料严重不足,无论是村前村后,还是房前屋后,哪怕只有巴掌大的一小块空地,人们总是见缝插针地种上几棵苦楝树,就连田边地头面积不大的空地也不轻易放过。至于为什么不种松树、柏树、杨树、柳树之类高大上的树种,而是种这种其貌不扬的苦楝树,我不知道,也没有人告诉过我。
除此之外,在自家地块临公路的篱笆墙上种上一排苦楝树,既能阻挡路过的牛踩烂地里的玉米苗,还有遮阳避暑作用呢。你想,阳光猛烈的正午,当你在地里挥汗如雨累死累活的劳作,正想要坐下歇一口气喝几口玉米粥时,偏偏不远处有几棵不算太小的苦楝树,那种如释重负的感觉是不言而喻的。
阳春三月,春暖花开,走在乡间的小路上,转悠在村子周围,开满白花的苦楝树触目皆是,或高耸入云傲视前方,或腰身纤细迎风摇摆,或伫立地头一字排开,或孤苦伶仃独立田边。虽然没有大规模的连片林子,却也不失为一道靓丽的风景线。走过树下,阵阵花香扑鼻而至沁人心脾,微风吹过,枝桠轻摇,花瓣飘落而下,洒满一地。在那个少有零食,缺乏玩具的年代,苦楝树下成为我们的乐园,苦楝树花是我们最好的玩具之一。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我的整个童年,相当一部分时间是在苦楝树下度过的。
若干年后,这些树长到一定程度了,主人就把它们砍下,去掉枝桠和叶子后,泡浸在池塘里。一两年后捞起,放在露天任其风吹雨打,待到它干爽后,就可以摆上用场了。比如将要建新房了,那根适合做正柱,那根适合做二柱、三柱,那根可以做横梁等,都要经过精心计算,尽可能做到“树尽其材,木尽其用”。如果家里的后生仔即将结婚,就可以用来做成床铺、衣橱、梳妆台。再比如房子已经建成多年,窗框、门板一直没有安上,就要考虑请个木匠过来帮忙,如果自己本来就有点木工基础的,为了节省开支,就得自己动手。于是,原先又粗又长的一根根苦楝树木头,被锯成一块块木板,被切割成一段段或长或短,粗细不一的方格木,再经过木匠的精心打造,变成立柱、横梁、门板、窗棂、柜子、橱柜、饭桌、椅子、板凳……暂时没有用处的,就搁放在屋檐下或者空房里,如果十分缺钱的话,干脆卖掉换钱。
苦楝树对家乡人的重要性,使我对它产生了的别样的感情,以至于好多次产生过为它写一首赞歌或一首诗的念头。
曾记得小学四年级时,老师给我们布置作文,主题是要求写树。为了让同学们写出好作文,老师再三提醒:写什么树都可以,不过,最好是写自己最熟悉的树。老师金口一开,我满怀激动就刷刷地写啊写啊,一篇几百字的作文,没过多久就提前上交。
第二天上午的语文课堂上,本以为能得到表扬,不料,在作文簿发下来的时候,伴随着鄙夷眼神的,是老师充满讽刺的口气:“谁叫你写苦楝树了?”
明明说过“写什么树都可以”,明明写了自己最熟悉的树,而且还自以为写得相当不错,为何还会无端惨遭受老师白眼?我百思不得其解。直到长大后才渐渐明白:苦楝树虽然也是树,但是它没有青松的高洁,没有柏树的苍翠,没有杨树的傲然挺拔,没有柳树“万条垂下绿丝绦”的婀娜倩影,和这些树等相比,无论知名度还是象征意义,都有着天壤之别。历代写植物的诗文多不胜数,但不是春风一家、岁寒三友、四君子,就是杨树、柳树、相思树之类的,有谁写过苦楝树?在包括当年那位语文老师在内的某些人的眼里,苦楝树仅仅是一种土里土气丑陋不堪的“泛泛之树”, 除了建房(能做房子的立柱、横梁,不正是“栋梁之材”吗?真怀疑某些人的智商先天性脑残)、做家具以外别无所长,根本不值得为之浪费笔墨。老师是个饱读诗书的老学究,素以正统自居,满肚子都是之乎者子曰诗云也和诗词歌赋,怎么能容忍他的学生写这种下三滥的玩意?
一眨眼功夫,“作文门”事件已经过去三十多年,社会也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苦楝树的命运也跟着大起大落。当一栋栋高楼拔地而起,人字形的毛坯房全部换成钢筋水泥铸成的“火柴盒”时,村里人新建房屋的里里外外再也见不到苦楝树木头的身影,苦楝树木立柱、横梁浑然不见,门板、窗户大多成了不锈钢、铝材和玻璃的天下,很多日常用品也被朔料制品和金属制品代替,曾经是立下汗马功劳的苦楝树不再是人们心目中“农家宝树”——它已经彻底失宠了。很多时候,人们只是把它们当成和农作物抢地盘的“恐怖分子”一锄了之,还理所当然地把它们祖宗十八代的生殖器都问候个遍。
尽管素来对苦楝树怀着深厚的感情,但是我一直对它缺乏了解,或者说了解得很肤浅。印象中,它仅仅是过去村民们建房子的建筑材料,仅仅是做家具常用的木料。直到去年春季里的一天,突然心血来潮,想写一首关于苦楝树的打油诗,于是打开百度:“苦楝树(Melia azedarach),又称Chinaberry,楝科落叶乔木植物中的著名品种,又称苦苓、金铃子、栴檀、森树等。广布于亚洲热带和亚热带地区,生于旷野或路旁,常栽培于屋前房后,对土壤要求不严,耐干旱、瘠薄,也能生长于水边。”再继续看下去,我不禁惊呆了:原来苦楝树很有药用价值,“花、叶、果实、根皮均可入药”,能医治头癣、疥癣,能杀驱蛔虫、勾虫、田螺,还能制造农药。此外,还是制造油漆、润滑油、肥皂等工业品的原料。
从此以后,我对苦楝树多了几分了解,对家乡的苦楝树多了几分敬意,甚至为它的遭遇抱不平。想想苦楝树曾经立下的汗马功劳,没有人对它感恩戴德,还要遭受人们诅咒,不禁让人惊叹世态炎凉。然而,对于人们的忽略和白眼,它们早就习惯了无视,它们选择了沉默,它们依然昂首挺胸屹立在家乡的土地上,不畏严寒酷暑,也不惧狂风暴雨,丝毫没有半点卑微的神情。苦楝树有经济价值,可以入药,还是工业品原料和难得的建筑材料,是名符其实的栋梁之材(也许,按照那位老师的观点,只有考上大学,当领导、工程师、总经理之类的上流人士才有资格叫“栋梁之材”或者“栋梁之才”吧),不应该遭此冷落。但一切雄辩于事无补,它还是不可避免被人们渐渐边缘化,我唯有“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了。
曾经是正当我为此愤愤不平时,一棵本来很普通的苦楝树,却在离开家乡几十年后,成为举国上下热得烫手的网红。
三十多年前,邻村的黄大叔离开家乡,来到一座初具规模的县城里打拼,后来在近郊买了宅基地,建了新房。他出生于木匠世家,成年后子承父业成了木匠,因为经常和木头打交道的缘故,对苦楝树的感情非比寻常。进县城后,扔掉了祖传手艺,远离了熟悉的环境,内心时常感到莫名的失落。也许是为了填补这种失落感,若干年后,他趁着回家乡喝喜酒的机会,把两棵生长在自家地头的小苦楝树苗带进县城,小心翼翼地种在家门口。后来死了一棵,剩下的一棵在他的精心呵护下茁壮成长。
两棵小苦楝树苗刚刚种下时,黄大叔的家这一带还没有形成集市,几间孤零零的房屋前面,是一条凹凸不平的马路,夏天尘土飞扬,雨天满路泥浆,隔着马路的是一片夹杂着石头的玉米地。苦楝树就在这样的环境里日复一日地生长着,它其貌不扬行事低调,并没有引起人们太多的关注。大约在这棵幸存的苦楝树长到十年之后,看着它形影孤单实在可怜,黄大叔在它身边插下一株三角梅,目的是让它有个说话的伴儿。从此以后,苦楝树和三角梅朝夕相伴形影不离,迎风沐雨一起成长。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当苦楝树长成直径50厘米,高两层楼的参天大树时,三角梅也已经是芳龄二九,成为一位亭亭玉立的少女(lwgsau oiq saunijnij ndeu)了。每当春天来到,苦楝树宽大的树冠上开满了白色的花,而它身边的三角梅也绽放出团团锦簇,正缠绕着它的躯干一路往上攀沿。由于苦楝树和三角梅花期相近,春天一到,几乎是同时开花。树敞开着宽广的胸怀,藤紧紧地缠绕着树的躯干攀沿而上,树和藤融为一体,卿卿我我,仿佛一对旷世恋人正在互诉衷肠;三角梅的红色花瓣热烈奔放,苦楝树的花簇洁白如雪,两种颜色互相交织,彼此缠绵,两种花朵异彩纷呈,相映成辉,好似一副美丽的画卷。而此时,随着县城人口的不断膨胀,城区渐渐向四周扩展,三十年前的城郊,如今是车水马龙的闹市区,苦楝树和三角梅伫立的地方,成为最繁华的街道之一。
对于眼前的繁华景象,苦楝树和三角梅毫无理会,每天唯一要做的事情,永远都是在大庭广众之下大秀恩爱。每天清早到夜半,人们从它们身边匆匆而过,并没有感到任何异样。直到突然有一天,它们被一位路过的愣头青偶然看见,愣头青拍了几张相片传到群里,刹那间,群友们被这个闹市区里的“藤缠树”奇观惊呆了。经过群友不断转发,论坛贴吧的不断转载,各地群友网友纷纷慕名而来亲睹其真容,甚至连自治区级的报社、电视台记者也匆匆赶到现场采访。经过田东生活网、新平果论坛、百色新闻网、当代生活报、广西日报、广西电视台等资深媒体的深度报道,原本默默无闻的苦楝树和三角梅摇身一变,成为火爆全国朋友圈的“网红树”。
多年以来,该县园林部门为了实施城区绿化工程,在县城里先后种了好多种绿化树,有棕榈、假槟榔、扁桃、芒果、小叶榕、朱瑾等,很多朋友曾劝黄大叔响应官方号召,改种其他树种,但是黄大叔从来不为所动。园林部门为了标新立异,还在绿化树旁边种下一株三角梅,让三角梅的枝蔓攀附树上,以便形成一种“藤缠树一条街”的奇观。遗憾的是,高薪聘请的园林设计师刻意打造的“街头园林精品”,并没有在大众心目中留下多少印象。相反,来自外县的进城农民工家门口的一棵苦楝树和一株三角梅,却成为人们心坎上的尤物,以至借助网络推波助澜,把它们列为“藤缠树”的优秀代表作。
2018年3月19日夜间,一场狂风暴雨夹杂着冰雹从天而降,从县城到各乡镇,多少花草树木惨遭不测,田里的秧苗,地里的瓜果蔬菜也难逃厄运。然而,令人不解的是,许多人对官方花巨资精心打造的园林精品是否遭殃漠不关心,对农民的损失也不理不睬,进城农民工家门口的一棵(准确来说,应该是一棵树和一株花)“藤缠树”,却让无粉丝为之牵肠挂肚寝食难安。
三角梅,一位桥生惯养的千金小姐,当她离开大洋彼岸的南美洲娘家,远渡重洋来到中国南方这座小县城,却拒绝诸多豪门公子抛出的绣球,偏偏和这个颜值不高,而且毫无背景的乡巴佬——也就是这棵既不被古今文人墨客看重,也不列入城区绿化树种的苦楝树擦出爱的火花,共同演绎出“藤缠树”的巅峰传奇。家乡的苦楝树,已经几乎被家乡人彻底忘记,但是它始终满怀梦想永不言弃,终于等来了自己的另一半,和贵为国内外十几座城市市花,甚至海南省省花的洋闺女喜结良缘,成为当代植物界的超级网红。
由此可见,有梦想的人不要轻言放弃,只要坚持,总有一鸣惊人的一天。正象某位当代名人说的:人一定要有个梦想,万一实现了呢!人类如此,苦楝树又何尝不是如此?
2018年6月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