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谭壮满
前段时间，我编辑制作一部反映河池境内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情况的电视专题片。在采集从家乡东兰送来的壮族铜鼓舞资料时，显示器屏幕上的一个镜头引起我的注意。这个镜头记录这样的内容：一个下着细雨的晚上，百余位农民聚集在晒谷场上跳舞，场面十分热烈。镜头里有位妇女像我的母亲，她挥舞着手中系有金色小铃铛的竹棍，和众人围着两只铸有太阳纹的铜鼓兴奋地跳着。我把镜头的画面定格，看到画面里像我母亲的妇女的脸部轮廓及五官与我母亲极为相似，不过看上去她比我母亲年轻二十多岁。因此，我判定她不是我的母亲。再仔细观察画面的内容时，我发现在围观铜鼓舞的人群中有一名男子很像我的父亲，他衔着土烟坐在残损的砖头上看像我母亲的那位妇女跳舞。我觉得奇怪，父亲已经去世，怎么可能回到世间观看人们跳舞？
一个几秒钟的镜头让我想起父亲和母亲。2007年5月5日清晨，和煦的阳光照耀着大地，我从梦中醒来就得到父亲病逝的消息。回到老家，我看到父亲躺在冰冷的席子上，盖着破旧的毛毯，心如刀绞。父亲火热的一生突然冷却了，我忍不住嚎啕大哭。在整理父亲的遗物时，我在父亲的理发工具箱里发现一张黑白相片，相片上是一位面容清秀的年轻女子。我把相片拿去给母亲看，母亲说把它烧了吧。我准备把相片丢进火堆里时，祖母叫我拿去给她看。看完相片，祖母说这相片不能烧，它是我母亲最漂亮的时候照的。
祖母已近百岁，满脸皱纹，她用枯瘦的拇指抹掉母亲相片上的尘垢，用低沉而颤抖的声音讲述往昔。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初一个中秋节的晚上，月亮刚爬出山头，村里就抬出祖传的两只大铜鼓，拿到村头的晒谷场上敲打，大伙和着鼓声的节奏狂跳。不久，一位陌生的姑娘出现在晒谷场边上，出神地望着大家。村里人看到陌生姑娘后，邀请她一起跳舞。陌生姑娘犹豫一下，挽起裤脚，抽起衣袖，上场和大家尽情地跳……祖母说，四十多年前到村里和人们跳舞的那位陌生姑娘就是我的母亲，当时她住在红水河岸边的一个小村庄。那天晚上，她听到鼓声，知道邻村有人跳舞后过来。
从祖母的讲述中，我更多地了解母亲。上个世纪六十代末，母亲和附近村屯的女青年自发组成民间文艺表演队，经常到各个乡镇无偿演出，通过歌舞表达人民群众对美好生活的向往，所到之处，一片欢乐。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初，为解决高地势农作区灌溉难问题，县里组织几千人到乡里建设大型水库。水库开工建设后不久，县里按排母亲所在的文艺表演队到工地慰问演出。根据演出的需要，母亲的长辫得剪短，需要有个理发师来操刀。当时水库附近村屯没有理发师，大家急得团团转。关键时候，有个身粘泥泞的男青年从衣袋中掏出一把新剪刀，说让他试试。得到许可后，男青年大胆动手，眨眼功夫就给母亲剪出一个好发式，令大家赞叹不已。演出结束后，母亲感谢男青年，男青年跟母亲要一张相片做纪念。这位男青年在水库竣工后不久成为我的父亲。
触目伤怀，祖母拿着母亲的相片老泪纵横。我正要安慰祖母时，祖母擦去泪水，痛苦地看着我，说你父亲命苦啊，他还小你的祖父就去世了……深呼一口气，祖母望着远方迷蒙的群山继续讲述。祖母生于清朝末年，是秀才的女儿。受父亲影响，祖母自幼勤读诗书，广交朋友。20多岁时，祖母嫁给一位地主，即我的祖父。当时祖父很富有，把祖母打扮得很漂亮，给予祖母富足的生活。然而，祖母并不满足于安逸与风光的生活，她经常瞒着祖父去跟农民朋友们跳舞，农民朋友们知道祖母的身份，但没有排挤她。后来，祖父知道祖母去和农民跳舞，他不但没有责怪祖母，还对祖母说只要你高兴，你去和谁跳舞都行。好景不长，1950年的一天，祖父上街去给祖母买新衣服，在回家的路上被人捆绑，拿去批斗。几天后，祖父死去，所有家产被洗劫，所有土地被没收。祖母偷偷地带着几岁大的父亲流落他乡。
后来你还跳舞吗？我问祖母。祖母摇了摇头，又把目光聚到她手中的相片。祖母带着父亲流浪了几年后回到村里，村里的群众不记前嫌，分田地给祖母耕种，祖母开始学会用自己的双手创造财富。因为长年奔波劳碌，祖母没有时间跳舞，她因此有个愿望，希望将来能找个会跳舞的儿媳，而母亲的出现实现了她的愿望。父亲和母亲结婚后，祖母经常和母亲交流舞技，兴奋时婆媳俩情不自禁地手挽手在屋子里跳起来，让在旁边观看的父亲忍不住大笑。
结婚几年后，母亲生下三个儿子，最小的一个是我。家里人多了，负担重了，母亲退出原来的民间文艺表演队，和父亲一起天天下地劳动争工分。晚上回到家里，母亲就丢掉手中的农具，跟我们三个儿子玩耍，不管我们谁哭了，她都在我们面前跳舞，哄我们开心。那时候我们不知道母亲在跳什么，只是觉得好玩，跟着跳。母亲以为我们喜欢跳舞，于是不知疲倦地教我们，经常熬到三更半夜，而结果往往是我们什么也学不会，母亲却累倒了。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国家在农村推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从此，大家不用在一起劳动，各家只管种好自己的田地。因为家庭经济困难，父亲到外面买来整套理发工具，常日凭力气下地干活，圩日靠手艺上街摆摊理发，赚点油盐钱。那时，我们三个儿子渐渐长大，不用母亲天天照顾，母亲腾出手脚，白天下地活，晚上去找村里的姐妹们跳舞。父亲知道母亲喜欢跳舞，省钱给母亲买红布绸，帮母亲剪大红花，用来做道具。几乎每次母亲去练舞，父亲都到场观看，有时喝酒多了也叫人扶着去。母亲知道父亲爱看自己跳舞，每次都跳得很认真，潜意识里把父亲当作最重要的观众。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中期，改革开放政策让人民群众的生活好起来。逢年过节，村里的群众都自发跳舞。当时红水河流域流行铜鼓舞、猴鼓舞、蚂拐舞等具有浓郁民族风情的舞蹈。村里有两只祖传的大铜鼓，而且大家认为铜鼓舞除了可以庆祝丰收，还可以降妖驱邪，祈求平安，所以村里兴跳铜鼓舞。那时我有七八岁，记得每次村里跳铜鼓舞，人都特别多。大家踏着鼓声的节奏绕圈起舞，舞步矫健有力，舞姿粗犷灵活，动作古朴奔放。跳到高潮时，全场的人激动地呼叫，情绪波澜起伏，场面十分热烈。因为爱热闹，村里有人跳舞我都要去看。在我的记忆里，村里表演的舞蹈节目母亲都参加，父亲都到场。
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村里有了电视，人们逢年过节不再唱歌跳舞，但母亲还是经常偷偷地练舞。有人看到母亲在田间地头跳来跳去，谣言说母亲疯了。后来，母亲怕闲话太多，在地里休息时跑到附近的山洞里练舞，人们发现后说她不仅疯了，而且是快要死了。村里的巫师认为母亲已被鬼神的灵魂附身，精神上已进入巫界，于是找母亲谈话，希望母亲能接受洗礼，做他的继承人。巫师说，做法事要能跳能唱，母亲的跳功很好，只需练唱，能把巫术融入特殊的歌舞之中，集诅咒、驱鬼除邪、招魂祛病及占卜征兆等功能为一体，做到上达民意，下传神旨，以意念控制万物，造福苍生。母亲文化不多，有些迷信鬼神，但她认为造福百姓的不是鬼神，而是党的方针政策，所以她不肯接受巫师的调教，没有把自己的舞蹈带入巫界。
上个世纪九十年代中期，村里逢年过节又兴唱歌跳舞，原因是大家看了几年的电视后想学外面的歌舞，拿来自己唱自己跳，让村里更热闹些。这时，年过半百的母亲突发奇想，要在村里成立文艺表演队。村委会赞同母亲的想法，召开村民大会，选出文艺队员，推选母亲为文艺队队长。为把文艺队带好，母亲经常组织队员们集中练舞，还自个儿进城为队员们购买演出服装。1997年7月1日，香港回归祖国，母亲组织队员们到乡里参加“庆祝香港回归文艺汇演”，跳出了广大农民群众的喜悦心情。然而在那天夜里，母亲病倒在回家的路上，姐妹们把她抬到家里。当晚，巫师闻讯赶来，望几眼躺在床上呻吟的母亲，说母亲不肯为鬼神效力，所以受到惩罚。父亲听了恼羞成怒，抓起锄头把巫师赶出家门。
母亲因为疾病缠身，行动不便，所以不能组织姐妹们跳舞。为此，她建议村里选举新的文艺队队长，大家赞同。新文艺队队长产生后，母亲心里很高兴，同时，她又因自己不能为队里做点什么而感到内疚。父亲知道母亲的心思，每个集日都早点上街，争取多理几个头，多赚几块钱，把买油盐剩下的钱交给母亲，积够数就用来买红扇子、红腰带、红灯笼等道具捐给文艺队。母亲病情好转后，姐妹们请她归队跳舞。母亲知道自己老了，担心自己动作不到位，影响整体演出效果，于是主动要求退出文艺队。村委同意母亲的要求。虽然不能再入队跳舞，但每次村里有文艺表演，母亲都到场，帮大家拉升幕布或剪大红花。当老队友们在前台跳时，母亲就跟着节拍偷偷地在幕布后面跳。
时间慢慢地流逝，我渐渐地长大。在学校读书期间，我很少关注村里的文艺表演，认为群众的歌舞过于落后，最终会走向灭亡。至于母亲是否还在跳舞一事，我根本没放在心上。
大学毕业后，我到市里的电视台工作，参加许多大型文艺汇演的拍摄，接触到许多歌唱演员与舞蹈明星。我十分佩服明星们的才艺，认为只有他们的歌舞才算是真正的艺术。有一天，我有事回到村里。母亲在屋前的空地上跳一段舞，问我好不好看，要是好看就拿去参加乡里举行的舞蹈表演比赛。我随口对母亲说：你已经老了，腰都挺不直还凑什么热闹，再说你跳的舞土里土气，拿去表演谁会看。母亲听了没说什么，低着头回到屋，坐在昏暗的墙角里抹眼泪。
因为我的话，母亲两年内没有跳舞。父亲觉得母亲不应该放弃跳舞，但又不好说什么，只是经常喝闷酒。母亲知道父亲的心思，两年后又开始练起舞来。这时，几个孙子出生，照料孙子们的重任落到母亲的身上，让她的舞没法跳起来。父亲理解母亲的难处，平常少喝酒，抽时间来帮母亲带孙子，让母亲空出手脚来练舞。母亲每学会一段舞，都跳给父亲和孙子们看，父亲一直夸母亲舞跳得好，孙子们的童年也因为母亲的舞蹈充满乐趣。
2006年5月，铜鼓舞经国务院批准列入第一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为使铜鼓舞得到更好的保护与传承，县里要求民间会跳铜鼓舞的人要经常演练铜鼓舞。有一次，村里临时组队跳铜鼓舞，正在挑粪上山种地的母亲知道后把粪桶放下，打算跑回村里参加，不料粪桶还没有放好，她就因脚下打滑而摔倒，和粪桶一起滚下山来。当时母亲觉得自己受伤不重，爬起来就往村里跑，到村里后，她脏衣服还没换就加入到跳舞的行列中。那天母亲跳得很高兴，却不知自己身受内伤，几天后卧床不起，难受了几个月。
2007年4月中旬，乡里决定在5月1日晚上举行歌舞表演比赛，庆祝国际劳动节。村里的文艺队有人因病不能参演，组队时叫母亲去替补。母亲听说要去乡里跳舞，情绪高涨，每晚都自个儿熬夜练。父亲不顾身体有病，每天晚上都坐在母亲的旁边看母亲练舞，累了躺在床上也要把头伸出蚊帐，用赞赏的目光鼓励母亲完成每个动作。5月1日那天晚上下大雨，文艺表演比赛无法举行，乡里把比赛日期推迟三天。5月4日晚上，乡里举行文艺表演比赛。那天傍晚，母亲出门前到床前看父亲，父亲说他想到乡里看母亲跳舞，母亲没有同意，只是答应她跳完舞后尽快回家。和父亲简单对话后，母亲换上锁在木箱里多年的演出服，和村里文艺队的姐妹们坐拖拉机到乡里演出。母亲没有想到，她那天晚上回到家里时，父亲已经去世。
父亲去世后的第二天傍晚，炊烟在村子的上空升腾，我爬上村子后面的山坡，想到父亲的坟前坐坐。走到距父亲坟地百余米的地方，我看到父亲的坟前站着熟悉的身影，母亲面朝坟墓，散开花白的长发，跳着奇怪的舞蹈。她先是低头弯腰，双手挨近地面，像是在掩埋什么，接着伸直腰身，原地上下跳动，像是在抖落什么，然后再左右弯腰，前后摆手，像是在告别什么。母亲的舞蹈没有章法，似乎只是在模拟什么物体的形状，传达着某种特定的记忆，流露着难以言表的哀伤。
我不想打扰母亲，悄悄地转身回家。回到家里，我喝几杯烈酒，然后躺下睡觉。夜里两三点钟，我从噩梦中醒来，到厨房找水喝，看到父亲的卧室里亮有微弱的光。我走近父亲的卧室，透过门缝看到父亲的卧室里有个影子在晃动。我仔细看，原来是母亲在里边面对父亲的遗像跳舞。我偷偷地看着母亲，母亲的舞步像是一把锋利的剪刀在我的胸腔里乱剪，剪碎的心肺沾满鲜血随我的眼泪悄然落地。我不想惊动母亲，轻轻地回床躺下。闭上双眼，时光倏地倒流。二十多年前的一天晚上，天下着细雨，村里的群众聚集在晒谷场上跳舞。母亲挥舞着手中系有金色小铃铛的竹棍，和着雄浑的鼓声，与众人围着两只铸有太阳纹的铜鼓兴奋地跳着，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父亲衔着土烟坐在一块残损的砖头上专注地看着母亲跳舞。我在众多的孩子中间钻来钻去，占领最能看清父亲与母亲的地方。一个摄影师把这种具有独特表演形式和艺术魅力的舞蹈记录在摄影机内的录像带里。我没有想到，这份宝贵的资料会在二十多年后被我看到。
祖母和母亲都是从年轻时候开始跳舞，一跳就是几十年。在这几十年里，她们没有登过正规的舞台，没有得到过任何嘉奖，也没有企求任何的回报。她们和许多农村妇女一样，不论身份，不论贫富，高兴也跳，悲伤也跳，年轻时跳，老了也跳，而且她们的每个动作都是那么朴素自然，那么富有生活气息……有几个月没和母亲联系了，我打个电话回老家，问母亲身体好不好，叮嘱她要是身体不好就别再跳舞了。母亲说，自从父亲去世后她的眼睛就不大好，看东西有点模糊，加上她身体多病，行动不便，很久没跳舞了。不过，每当她孤独地坐在父亲的遗像前，她都听到雄浑的铜鼓声，感觉到她的周围有很多人在跳舞，而且非常奇怪的是，她看到自己的影子在热闹的人群中不停跳着。听了母亲的话，我闭上眼睛，隐约地感觉到周围的空气在震动，好像有某种玄妙舞曲从远方传来，穿过我的身体，扑打我的灵魂。此时，我仿佛看到所有的城市和农村交融在一起，变成一个广阔的舞台，舞台上有无数的人在跳着美丽的舞蹈。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10-12-8 11:11:51编辑过]
发表于 2010-10-29 16:47: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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