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色的童年(十六)
草堆人
南方兴种稻谷,由于光和水利便利,家乡稻谷一年种二苗,七月十四以后基本把二苗的秧插种完毕,除了分工去把水放入田间,给田埂割割草,把田间稗草等杂草一根根扯出,远远扔到田外的旱地去,人们就有些赋闲了,于是各家各户就开始忙自家的事了,割草砍柴去。
此时已入秋天,漫山一片金黄,有点树叶欲黄却先呈现出一片耀眼的火红,鸟儿自然也顾不了欣赏这一秋的美景,早已遁形匿迹了,山上却晃动的是星星点点的人影晃动,时而还有男女对歌的唱和声从山上传来,壮人们把这种一唱一对的歌叫做唱诨。夕阳落山,夜幕降临,山间走下了一群挑柴的人们,一排而下,煞是整齐。冬至来临之时,各家的房前屋后,便堆砌了一堆堆小山似的柴堆和草堆,草堆堆得很宽很高,如小房子一般,由于占的的地盘大,所以各家常常把草堆布设在村外的空隙处。如今,草堆已经退出了历史的舞台,其实从80年以后都销声匿迹了。
有个地方是不能堆草的,那就是晒谷坪。在仓库里的谷子没上公粮和分谷前,仓库里是没地方盛放打谷机的,所以打谷机只好委屈地暴晒于秋日的阳光之下了,但这也成为了我们这些无聊孩童的乐园。
我们在晒谷坪上的打谷机间玩起了捉迷藏,一群小孩在探寻者蒙起眼时,一会儿从这个打谷机边沿隐下身去,一会却从另一打谷机边探出身来,还故意各处高声喊着:“我在这!”弄得探寻者四面环顾,耳不应接,到处追寻。有时也有的躲到打谷机的小仓中,这是很危险的,只要被寻的人发现,定会被逮个正着,想再逃也逃不了了的,抓得的此时以胜利者的姿态仰天哈哈大笑,可以换角色去做隐者,被抓着了的灰溜溜的,老老实实蒙起自己的眼睛,轮做寻者。
一次轮到火养做追撵,围绕打谷机跑了几圈便气喘吁吁的,面红耳赤的了,我们都说他不应该把名字叫做火养,应该改做差火。也许他真的缺火,他出生时恰好在冬季,据说他出生时天气很寒冷,母子都冷得直哆嗦,火养却脸紫得发黑,大人怕他因冷难以存活下来,于是他的父亲不得不烧了一盆很旺的火放到床边,给他取暖,最终在活的作用下他的命得保了,于是他的父亲便给他取了火养这个名字。
大伙见他没来追撵,也便失去了做躲迷藏的兴致,纷纷从打谷机边沿露出身形来,不知是谁突然“轰轰”踩起了打谷机,精力似乎还充沛地乔林,灵机一动,“我们比赛踩打谷机,好不好?看谁踩得快又大声。”征询的话刚落,大家异口同声齐道:“好!”于是大伙儿争先恐后地跑到打谷机踩板上,我也择得了一台,永忠跑到我的这一台,说要跟共一台,但他好像对踩打谷机很有经验,踩之前他要检查机子是否好踩,他转身到机子傍边看了一看,伸出一只手,擦拭去滚筒中残留的稻草,再去拂拭……听到他们的“轰轰”踩响起来,我没心去看他,我迫不及待地双手扶住谷机进口处的板子,双脚一跃踏上踩板,踩板在我身体的重力作用下,艰难地往下沉,突然地顺利转动了起来,就在那开始“轰”地响起的同时,我也分明地听到了“哎呀”的一声惨叫,那是永忠的声音,知道情况不妙,我立即从上下晃着的踩板跳下,跑到谷机的侧翼,一看,他脸色青白,作艰难的干哭状,左手紧紧地抓住右手臂,此时,才注意到他那右手的四个手指已是满是鲜血,模糊一片,血不停地滴流到地上。我突然变得害怕起来,紧张地蹲下身来小声问道:“怎么出血啦?”他闭着眼,泪水簌簌从他两眼滚落,嘴巴扁扁地向两边使劲歪着,我知道他在哭,不,是在抽泣,哭不出。我见他痛苦的样子,我除了张皇之外,不知所措。一会他突然“哇”地哭出了声来,还不停地哭喊着:“妈啊,…..妈啊……”
他们听到永忠的哭声,纷纷从他们踩的打谷机板上跳下,一窝蜂涌了过来。“呀,是被打谷机的齿轮轧了?”永福望了打谷机的齿轮一下,转而问道。我点了点头。
“怎么办?”急切义高问道,两眼直向大伙征询。
“放尿淋。”火养此时显得特别经验。
“你以为像你姐姐挨火烧啊?这不灵的。”
“拿泥粉来敷住。”乔林在大伙儿呆看时,想出了办法,倏地冲到路边抓起一把泥粉。
“怎么回事?”一个同妲(壮语,姑娘)的声音传来,循声望去,是达银和几个和几个同妲挑着空撮箕从路边朝这匆匆赶来。
“慢着,泥粉是止血的,治不了伤。”泥粉准备撒下,达银说着跑到了菜园边摘了几片叶,放进嘴里嚼了嚼,取出敷在永忠模糊的伤口伤上,真灵,血不再往下滴。可是永忠还是泪眼巴巴望着那手哭着。
“好了,别乱擦掉这些,很快就不疼的。”达银说着,跳起撮箕。
“银啊,你好真能干,这个你也会。”傍边同妲对达银很钦佩。
达银笑笑,“这没什么的。”
傍晚时分,牛群哞哞叫着回了家,我把牛栏门打开,就在此刻,一个尖锐的声音在院子外叫喊着:“婶古架!婶古架!”
我听得出这是永忠的妈妈的声音,我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撒腿就跑进屋子,极速地冲进房间,躲到了床铺底。
“婶古架!在不在家?在不在家?……怎么教孩子的?这么调皮?我孩子以后讨不了老婆,我叫你孩子养我永忠一辈子!……”声音越来越近,我努力屏住呼吸,幸亏她没查到床底,算帐的声音渐渐远去,我松了一口气,慢慢从床底爬出。
我知道今晚即将意味着什么,于是我趁着爸爸妈妈没回来,一溜烟跑到屋子后面的山上躲着去了。
好久,暮色蒙蒙,天快黑了,透过稀疏的树叶,只见家家户户,升起了袅袅炊烟,我直感到阵阵的凄寒,真希望我的爸爸妈妈宽恕我,牵着我的手回去,可是直到天色黑暗了下来,仍未见到。
村子没人走动了,我溜下了山,冬天的秃秃的树枝在寒风的疾吹下萧萧地抖着,我不停地打着寒颤来到了一座草堆,见四处无人,软软地瘫坐下来。我知道今晚我是回不了家了,回去定会被爸爸痛打一顿了。怎么办?
趁着朦胧的夜色,我使劲从草堆扯出一把把草来,许久,才在草堆掏出一小空间,蹿进去,刚好能容纳我瘦小的身子,为了防人耳目,我探出身子用那一把把草竖起将口遮住,这才安心将头朝内脚朝外地躺下。可心里却不能平静下来,打谷机滚筒的剧转,血淋淋的手,一幕幕回现在脑中,它让我后悔,让我恐惧,好像眼前爸爸正如凶神恶煞拿着像我轮挥过来,妈妈是两个手指狠狠地朝着我的耳朵掐来,傍边还有永忠的母亲不断指骂……越想心怦跳就愈厉害,希望自己今晚千万别被他们发现。
此时,村外显得格外寂静,只有一阵阵寒风凛冽呼啸而过,偶也有锅铲铲过锅头沙沙的声响传来,那是炒菜的声音,也许过一会菜就将上桌了。过一会这种炒菜的声音没了,我确信,各家的人们此时都围坐着吃饭了,想到桌上的一碟碟菜和它蒸发腾起的热气,我的鼻子似乎闻到了一股菜香,我不由得空咽下口水,饥肠顿时辘辘起来。
草堆的洞内极为狭小,也很漆黑,透过洞口的缝隙出望,外边也没多少光亮。一根草贴在脸上,骚痒意,伸手将它捏断,正将手抓抓脸上的痒处,我听到了呼唤我名字的声音,我少昂起头竖耳倾听,很清楚,那是我妈妈的声音,从村中间传来的,声音由远而近,我努力屏住呼吸。
我没有出去回应,我知道那样意味着什么,我瘫下身子静静躺着,可那声音却声声入耳,我的眼泪不禁脸颊两侧淌流……
一会,呼唤的声音没了,我安心躺着,却又失望着。我晚上从没逃离家过,更没在野外露宿过,莫名的恐惧正朝我袭来,我不由得抱紧了自己的身子。
忽然,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我再屏住呼吸,睁大眼睛细望,因草遮住洞口,无法看清,我少立起身子,悄悄挪开一些草窥望,是一个人影,就在我努力分辨时,那外面的人停住了脚步,突然猛地咳嗽了一声,接着解开裤头。由于他的那一声咳,吓了我一跳,忙松开撩草的手,身子缩了进去。
“谁?”那人提起裤头,急促的惊喊了一声,走到洞口,脚踢开了挡在洞口的草,我的身子几乎冒出了冷汗。
听了他的声音之后,我很快地认出他是莫真瘦,一阵暗喜之后,又害怕起来,他不会抓我回去吧,毕竟他比我大两三岁,比我有的是力气。
他低下身子,头朝洞口伸了进来。
我不得不暴露目标了。
“原来是你,你妈妈叫你回去呢,你还不回去。”
“不,我不能回去。”
“你爸爸妈妈会操心的,要不,我去跟你妈妈说你在这里?”说着他转身欲走,我爬了出来,拉住了他,我把我的担心向他说了一遍。
他很理解我,决意今晚跟一起住在这草堆里,我欣然同意了。我们把草洞弄大,扯出了不少的草,够容下两个人了方休,我们将洞口封住,进到里面躺着。那夜我们也谈了许多,不久德瘦很快就睡着了,还打起了呼噜,那呼噜虽然响,我还是感谢我这个打呼噜的朋友。那寒冬的夜虽然凄冷,树上的寒鸟咕咕叫着,可是有了德瘦的陪伴,我觉得温暖了许多。
那晚,我在饥寒而又温暖中做了一回草堆人,至今难以遗忘。
2010年12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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