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506年,中原的诸侯们得知了一个惊人的消息,拥有沃野千里、雄兵百万的楚国,遭到东南蛮夷小国「吴」的攻击,此时,晋国史官,以卜卦闻名于诸侯的史墨预言了战事的结果——吴国完胜。
在诸侯贵族们看来,这个预言纯属笑谈,因为吴攻楚,简直就是以卵击石。
史墨接着发布了他第二个预言,不久的将来,吴必亡于越。
后来的历史,就像是史墨导演的一出大戏。几个月后,吴国占领了楚国首都郢。公元前473年,吴国在霸业的顶峰,被十年生聚、十年教训的越国所灭……
古代吴国的核心地带,是今天的江苏南部、浙江北部和上海全境,从地图上可以清楚地看到,这一地区,位于长江下游,并以太湖为核心。进入21世纪,这里在取得了经济上的长足进步之后,越来越重视对于地域文化历史的研究和探寻,苏浙沪各地对于古代文物和遗址展开了一系列修缮挖掘活动,随着这些工程的展开,越来越多的古吴越文物和遗迹得以重见天日,它们在博物馆的陈列橱窗后面,像时光走廊另一端的信物,让今生的人们遥望和回想着这片土地的前世。
在广袤的亚欧大陆,以北纬30度线为核心,有一条神奇的文明带,它从非洲开始,向东依次穿过埃及的孟菲斯古城,两河流域的美索布达米亚,古代波斯帝国的首都苏萨,印度的哈拉帕遗址,长江上游四川盆地的古蜀三星堆遗址,在这片大陆的东端,它横穿了一片丰饶秀美的水域——太湖。
太湖流域的原始居民是越人,越人是居住于亚洲东南部的一个古老民族,6000年前,生活在太湖流域的越人,创造了辉煌的良渚文化。考古学家认为,良渚文化的发展程度,丝毫不亚于黄河流域的文明,甚至在很多方面,它比当时的黄河文明还要发达。
对于越人早期历史,古代典籍只有只言片语的记载,但是从一个人踏上这片土地开始,他们便正式进入了历史记载的序列。
在历史上,层累堆积的史书笔法屡见不鲜,一个丰富而多侧面的人经过几千年这样的造神、或者造鬼运动往往会变得遥远而虚幻,我们无法排除后世既得利益者为了政治安定考虑,对于泰伯基于春秋笔法之上的人为拔高。
忽然,东亚文明圈里一个崭新的地域文化——勾吴文化 诞生了,自此,一片曾经蛮荒的土地成为一个国家——勾吴,一群曾被视为蛮夷的黎民,也有了自己的称谓——吴人。
因为吴国的这种独特属性,它在春秋诸侯中一直是一个另类,国民是被称作蛮夷的民族,统治者却自称是「正宗的姬姓宗亲」。蛮夷和「姬性宗室」两个身份左右撕扯和纠缠着历代吴王,这种自卑与骄傲交织的深层心理,使得吴国和其他诸侯一直处于一种微妙的互动关系之中。
在吴国建立后很长的一段时期内,它是个无足轻重的小国。今天,这片土地已经成为亚洲经济发展当之无愧的龙头地区,然而,在两千多年前的东亚文明圈里,文化的发达地区是鲁和晋,经济最强的是晋和楚。吴,充其量是个二流国家。
在遥远的春秋,歌舞只有贵族才能享受。当吴国的王位传到寿梦时,在出访鲁国时观赏的乐舞,让他发出了由衷的慨叹。
从寿梦开始,吴国全面向中原国家学习。我们无从考证,寿梦时期的这一转型,是不是和那次歌舞演出有关,但可以确定的是,吴国的统治者们从那时起,强烈发出了跻身诸侯、同享尊荣的诉求。
在2000多年前的春秋,吴国已经开始吸纳来自各国的军事政治人才。能吸引这些人投吴的主要原因,是吴国的君王为他们提供了特别的恩宠信任,和施展自身才华的巨大空间。
伍子胥,带着满腔愤恨,从祖国「楚」投奔到吴,成为辅佐两代吴王的重臣,为吴国勾画了霸业的蓝图。
来自齐国的孙武,东亚历史上第一位系统军事理论专著的作者,在伍子胥的引荐下,随后投入吴王麾下。
两位重量级人物的加盟,为吴国的霸业插上了猛虎的双翼。
吴越之地,当时以兵器铸造闻名,吴钩越剑成为精良兵器的代名词,而大量史书同样记载了吴国男儿当时的骁勇尚武,可以想象,这群名帅麾下、利刃随身的勇士,在冷兵器时代是一股多么可怕的攻击力量。
历史典籍《越绝书》记载,伍子胥来到吴国不久,就为吴王阖闾主持修建了一座都城,在吴灭亡后1000多年的唐代,学者陆广微经考察,撰写了《吴地记》,认为这座阖闾城分为一座大城和两座小城,大城在苏州,小城在无锡闾江旁。
然而,不少当代学者,对这一说法提出了质疑。
近年来,在苏州城内进行的考古发现表明,地层中年代最为久远的出土文物,也只是来自于汉代,考古发掘的结果,印证了专家们的质疑。
如果阖闾大城不是在苏州城,那它到底在什么地方呢?
对此,苏州的考古工作者们提供了一种说法。从2000年开始,在苏州郊外木渎镇,考古工作者们开始了对木渎春秋古城的挖掘工作,这次发掘在地层下发现了不少春秋时期的器物。同时,他们发现城池的形状也与古籍中描述的阖闾城基本相近,根据这些证据,他们认为,古籍中的阖闾大城,不在苏州老城,而是在与苏州城相距不远的木渎。
2006年考古队对无锡和常州交界的阖闾城小城遗址进行常规的挖掘勘查工作,然而,后来的发现使得这次勘查变得意义非凡。
卫星地形图和现场的勘查都清楚地表明:这里除了两座小城之外,还有一个大城残存的痕迹,而且地下挖掘出很多春秋器物,同时,《越绝书》里对于阖闾王城的地理位置周围景观的描述,竟然和这里的周边环境基本吻合。
2008年8月,国家文物局专家初步认定,这就历史记载中的阖闾王城。迷失之城终见天日。
历史记载,在阖闾王城初建的时候,吴人利用古老的风水理论,在面向楚国的西门大做文章,试图克制这个邻近的超级大国,楚在西北,故阖闾立阊门以通天气,复名之破楚门。在群雄逐鹿的诸侯国中,吴为什么把楚当作大敌呢?
公元前510年,因为吴人和楚人在边境地区争夺桑树,两国爆发大战,人数处于劣势的吴军,在伍子胥、孙武两位军事家的率领下,意料之外、却情理之中的五败楚军,直抵郢都。楚这个被中原诸侯畏之如虎的巨无霸,竟遭如此惨败,消息震惊了列国。为了宣泄对楚的仇恨,表明自己的占领者地位,阖闾率领群臣,霸占了楚王和楚国群臣的王宫府邸,掠走钱财,占有女眷。这一野蛮的报复行为,遭到中原诸侯的一致谴责,并记录于史册之中。
事实上,吴国虽然迅速崛起,并在阖闾之子夫差执政期间成为春秋霸主,中原知识分子对它野蛮国家的印象却丝毫未有改观,作为贵族礼制和价值观捍卫者的孔子,在他的言论著作中,多次指责和嘲讽吴国的君主们。夫差喜欢精美的王冠,孔子无情地讥笑说:夫差搞不懂冠的礼制讲究,却口口声声要戴好冠,这太可笑了。
面对中原士大夫和知识分子的攻击嘲讽,有武力撑腰,羽翼已丰的吴国走向反其道而行之的道路,开始以一种近乎逆反的心态对抗传统礼治。在周代,猪牛羊各一合称一牢,牢是尊贵的贡礼,周天子享受12牢的待遇,按照吴王的品级,它只能享受5牢,不过,夫差向鲁国索要百牢的贡礼,改写了延续几百年的规则,在列国的丛林里,强悍者,往往拥有改写规则的特权。
此时的吴国,战胜了多年的宿敌——楚,震慑了整个东亚文明圈,继而成为诸侯国新的霸主,国力之强盛,领土之广大到达了顶峰。
青铜礼器被称为国之重器,在那个时代象征着国家的实力和影响,存留至今的吴国青铜器,大部分都是阖闾夫差两代所铸造,那些厚重壮美的青铜器皿,目睹了一个远古军事王国最为辉煌的岁月。
在今天的吴地,到处可见吴国巅峰时期的历史印记。
随着吴楚战事的全面告捷,吴挥戈南向,把矛头指向南方的邻国——越,吴与越的主体民族都是越人,两国长期以来也并无瓜葛,为什么这两个山水相连的邻邦在古吴国后期会成为你死我活的冤家呢?
夫差击败越国后,越王卧薪尝胆,十年生聚,同时,用美女、财宝腐化夫差。吴王宠爱西施,终至亡国。然而,这段千古传奇,有多少是真实的历史呢?
我们不妨作一个反推,如果夫差专宠西施导致误国的事情属实,以当时诸侯史家和知识分子对于吴王的成见,他们不可能不把这件足以诋毁吴王形象的事情载于史册,而同时代的主要史学典籍均不见此事。这是不是说明,这个江山美人的传奇,是后人虚构的又一版本的红颜误国呢?
后世的历史学家意味深长地指出,吴国的衰亡,其主要原因正是因为他的连战连胜。多年对外战争的胜利,使得吴国的统治者们自以为找到富国强兵的捷径,而倾其所有,穷兵黩武,荒废经济发展,终于导致这个本来综合国力就比较薄弱的小国最后的覆亡。
这段悲剧,留给后世吴人最大的财富,恐怕并非那些脍炙人口的戏剧小说,而是一个惨痛而深刻的教训,透过历史这面镜子,吴人明白了,什么才是富强兴旺、长治久安的基石。
馆娃宫,吴王夫差最为奢华的行宫,传说当初他就在这里金屋藏娇,和西施共度良宵。今天这里已经成为了一座香火鼎盛的佛寺。
胥门,当年因为直谏夫差被杀的伍子胥,他要求死后把自己的头颅悬挂在这里,目睹他视为祖国的勾吴最后的结局。
山河犹在,故国无存,曾经尚武刚猛的吴国,其兴也勃,其亡也忽,一切仿佛转瞬之间。
吴国败亡之后,其政治建制,宗庙社稷被彻底清毁,人民流散各地,他们之中有些成为了后来吴人的祖先。吴灭亡之后2000多年来,这块土地的建制经历多次变化,但是吴越地始终是这一地区的总称。一个国家不复存在了,但是它的名字却留了下来。
2000多年来,泰伯庙、泰伯陵一直被认为是天下吴人的宗祠,世界各地的吴人都来到这里立碑,表示认祖归宗的心愿。
清明时节,这里的人们会制作一种有三种馅料的米粉糕团,他们把这种点心叫做「三酿团子」,三种馅心,一青二白。在吴方言里,「酿」与「让」同音。当地人说,制作这种点心,是为了纪念他们的先祖泰伯三让王位、奔吴拓荒的故事。在世界的每一个角落,人类都习惯于用各样的风俗和生活细节来回忆那些远去的人和事。
(撰文 庄若江 田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