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罗斯与车臣:暴政和暴民的二重奏
但是,有一个民族却丝毫未受到奴性心理的影响,况且不是个别人,不是几个反叛分子,而是整个民族都没有驯服。这就是车臣人。……任何一个车臣人都没有在任何地方企图向领导讨好过,他们在领导面前总是骄傲的,甚至是公开抱有敌意的。……车臣人只尊重敢于反抗的人。说也奇怪,大家都惧怕车臣人。谁也不能妨碍他们这样生活。甚至控制这个国家已经三十年之久的苏维埃政权也奈何不了他们,无法强迫他们尊重苏维埃国家的法律。
——索尔仁尼琴《古拉格群岛》
"请医务人员进来搬尸首!"
凌晨,10月26日,星欺六。处理莫斯科人质危机的指挥中心接到车臣武装人员从莫斯科轴承厂剧院打出的电话。打电话的人没有说明人质是怎么死亡的。离剧院不远的指挥中心,听到了2∶40分的枪声。他们判断,车臣武装人员已经开始枪决人质。指挥中心下达了攻击令。
5∶15分,进攻开始。精锐的阿尔法突击队从通风管道向剧院内施放了大剂量的鸦片衍生物气体芬太尼。这是一种强烈麻醉剂,几秒钟即起作用。当突击队员冲入剧院时,车臣武装人员和七百多名人质都已麻翻在地。突击队员击毙昏迷中的四十余车臣人,然后运出所有人质。这起震惊世界的严重事件,历经57小时,甚至迫使俄国总统普京取消了赴墨西哥参加亚太经合会议的行程,至此总算落幕。
事后发现,星欺六凌晨2∶40分的枪声,是因为有一位人质突然离座冲向车臣武装人员,而被不幸射杀。显然,自车臣武装人员于23日夜间9时闯入剧院、扣押正在观看音乐剧《东北风》的观众及演员以来,长时间的饥渴、缺乏新鲜空气、呆坐不动和心理紧张,使死者失去了控制。车臣武装人员并未做出枪决人质的决定,当时,他们中的很多人正在欣赏剧院监视系统拍下的录像,欣赏他们自己是如何劫持人质的。
据俄国卫生部长舍甫琴柯介绍,特种部队使用的芬太尼气体应该不会致人死命。但是,人质当时处在与那位死者同样的令人崩溃的境地;又是在封闭空间中使用,麻醉剂不会随风稀释。死亡的120名人质中,竟然有118人死于芬太尼引起的副作用。
西方舆论赞扬俄国政府不向恐怖分子妥协的坚定决心,同时也批评了援救行动的急躁和粗疏。比如现场急救人员的缺乏;解毒剂的不足;使用化学气体的合法性;官方迟迟不愿透露气体成分、甚至不告知急救医生的苏维埃时代保密习惯,等等。《纽约时报》10月28日的社论说:“在周末满是人众的剧院里的致命对决中,双方(俄国政府和车臣叛军)达到了新的低度。”在这一新的低度上,俄国军队停止自车臣部分撤兵的计划,开展了对车臣武装人员的大规模新围剿。连车臣的民选总统马斯卡多夫,也被俄国政府定为恐怖分子,拒绝了他的谈判呼吁。为了方便军队行动,议会还通过了对反恐新闻报导的限制法案。
现在普京声称要全面打击恐怖分子。就象9•;;11事件后美国总统布什所宣布的那样:不管恐怖分子躲藏在什么地方,照打不误。普京说:我重申,是不管什么地方!谁是俄国的阿富汗?普京没有明讲,但是俄国军方领导已经把格鲁吉亚总统谢瓦尔德纳泽比作塔利班,指责他庇护车臣武装人员。
说起来,俄罗斯当初之所以会捧上车臣这块烫手山芋,和格鲁吉亚倒是大有干系。
彼得大帝(1682-1725在位)变法之后,俄罗斯日益强盛,也日益以东罗马帝国继承者自居,自视为保卫基督徒、抵抗穆斯林西侵的砥柱--这一"国际主义义务"(不信教的中国人会认为这纯粹是帝国扩张的借口)有两条战线:一是在巴尔干帮助塞尔维亚、保加利亚等斯拉夫民族摆脱奥托曼帝国的统治;二是保护外高加索的格鲁吉亚和亚美尼亚基督徒,抵御波斯的入侵。如今我们看地图,伊朗与这两国之间隔着阿塞拜疆(亚美尼亚与伊朗有一小段共同边界),但当时阿塞拜疆还是波斯帝国的领土。1795年,波斯人攻陷格鲁吉亚首府第比利斯。其时俄国尚无强大海军,难以从黑海援助格鲁吉亚,援军必须翻越高加索山脉,沿所谓的"格鲁吉亚军事要道"进入山脉南部的格鲁吉亚--这条要道,正正通过车臣人在山脉北麓的聚居区。俄国在1801年并吞了格鲁吉亚,就此开始与车臣人的二百年恩怨。
车臣是个古老的民族。考古证据表明,约在六千年前,他们就已经生活在高加索地区。他们的语言也自成一家,属于北高加索的纳克-达格斯坦语,不是俄语所属的斯拉夫语,也不是周围一些伊斯兰民族所讲的突厥语。车臣人虽然古老而**,笔者查看历史,却发现他们从未形成比较大的政治实体。社会学/政治学把人类群体分为四级:团队(band),部落(tribe),酋邦(chiefdom)和国家(state)。从部落到酋邦是一级非常重要的发展台阶,一个以政治为专业的统治阶层即在这一演变中形成,还有以法律而不是以家族关系处理人际冲突的政治实践。没有这样一批有相当管理经验的精英,缺乏按法治理的概念,一个民族将难以自立于今日的世界。车臣的悲剧,很大程度上与他们的停留在家族和部落的政治原始性有关。俄国不能象对待别的民族那样,依靠民族上层的归顺而实施间接的帝国管辖,就只能把车臣人套入直接的军事禁治,从而一开始就使俄军与车臣平民处于尖锐的对立。现在的车臣首府格罗兹尼,就是从俄军的堡垒发展而来。
高加索总督叶尔莫洛夫(1816-1827在任)用“三光”政策对付不屈的车臣人,连沙皇亚历山大一世(1801-1825在位)都指责他的手段过于残忍。小说《当代英雄》里,那个讲述了主角毕巧林强抢穆斯林姑娘的故事的老兵,就曾在叶尔莫洛夫手下服役。作者莱蒙托夫借着这个曾在车臣待过十多年的老兵的口,叹服车臣人的勇猛:“咳,老弟,那帮匪徒可把我们折腾够了。如今,谢天谢地,他们可驯服多了。可是,当年那会儿,只要你出要塞围墙往外走一百步,就会有一个毛烘烘的恶鬼隐没在什么地方伺守着你:你一不留神,就会横祸临身--不是被套马索勒住脖子,就是被子弹击中后脑勺。这都是常有的事。那可是一些武艺精湛的家伙啊!”
“驯服多了”的车臣人,他们的反抗在十九世纪中叶再次达到高潮。当地的宗教领袖伊玛目夏米尔(Imam Shamil,"伊玛目"是阿拉伯语带领祈祷之人、教长之意)领导车臣人和其他民族,从1834年到1859年,跟俄国人打了四分之一世纪的游击战。夏米尔是个宗教狂热分子,为宗教利益而无情剥夺部落长老的权力,所以虽然勇猛,却无法形成广泛的反俄统一战线。他们在后方骚扰,为奥托曼帝国在克里米亚战争(1853-1856)中的胜利出了力。胜利了的土耳其穆斯林却没来派兵回报夏米尔,当地部落对他失去了信心。俄军趁机进攻,生擒夏米尔。跟随他的车臣人逃往土耳其,一部分远走中东,定居约旦。车臣人僻居高加索几千年,此时开始闯荡世界。
随后,十九世纪七十年代,俄国和奥托曼帝国为争夺巴尔干再次开战。车臣人再次为配合穆斯林兄弟而起义,再次受到镇压。
到了二十世纪,俄国大乱。十月革命后,先是邓尼金的白俄军队在伏尔加流域和高加索地区与红军作战,车臣人痛打闯入他们家乡的白军,还被莫斯科封了个苏维埃山地自治共和国。斯大林亲自参加了1921年的立国大会。但是蜜月很快结束。苏联在1929年开始农业合作化运动。俄罗斯贫苦农民是养不起马的,由俄罗斯工人组成的工作队,把有马的车臣人一律当"富农",不但马要没收,而且俄共对富农的政策是肉体消灭。对于车臣部落牧民,马和枪是男人生命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要抢他的马,他宁愿持枪死战。这一场游击战,一直打到德国入侵。
德军兵败斯大林格勒,终究未能闯入高加索。胜利后的红军,在1944年,却以十万兵力包围了车臣地区各村庄,自2月23日至24日,在两天之内,将整个车臣民族四十万人押上闷罐火车,解往哈萨克斯坦。押车的士兵接到命令:车臣人走离铁轨五米之外,即可将之射杀。这个民族的三分之一人口,死于流放。
索尔仁尼琴在《古拉格群岛》中如此描绘被流放的车臣人在五十年代的生活:"车臣人实在不受周围人的欢迎,他们粗鲁,凶猛,公开表示讨厌俄罗斯人。""自从人们背信弃义地把他们赶出故乡的那一天起,他们就对一切都再也不相信了。他们盖起一些叫'萨克利亚'的平顶小房,低矮、黑暗、破破烂烂,像是一脚就可以踢倒似的。他们的'家当'也如此;只考虑当天、当月、当年,什么都不积蓄,不贮备,没有任何长远打算。他们只知道吃、喝。年轻人稍微讲究一点衣着。一年年过去了,他们还是和刚迁来时同样一无有。”“他们鄙视普及教育的法律和国家学校所教的知识,更不让女孩子去上学,怕在那里被败坏。男孩子也不是全上学的。他们不让妇女到集体农庄去干活,自己也不愿意在农庄土地上出力。他们大多数人设法当汽车司机:保养机器不丢脸,况且他们那种高级骑手的性格和爱好也可以在汽车的奔驰中得到某种满足。当司机还可以满足他们偷窃的愿望。不过,他们也采取直接行动满足这最后一种愿望。是车臣人把'被偷了''被偷光了'这类概念带给了和平的、朴实的、沉睡的哈萨克斯坦。他们会把成群的家畜赶走,把全家的东西偷光,有时则干脆强抢。”
索尔仁尼琴接着讲了一个血亲复仇的故事。索尔仁尼琴在中学任教时,九年级有个叫阿布杜尔•;;胡达耶夫的车臣男孩,他的哥哥酒醉后杀了一个老妇人。"这时他那醉醺醺的头脑才忽然想到:按车臣人的规矩他将会有何下场。于是他立即跑到民警机关去自首了。他倒是躲到监狱去了。但他还有母亲、弟弟、和另一个同宗的车臣老头胡达耶夫(家族中其他人已死于流放途中),论辈数该是阿布杜尔的叔父。杀人的事很快传遍了科克切列克的车臣人居住区。这时胡达耶夫家族剩下来的这三个人立即聚集到阿布杜尔家里,准备了一些食物和水,把门窗全部钉死,像躲进堡垒一样躲藏起来。按习俗,被害老妇人那一家族的车臣人必须杀死胡达耶夫家族中的一个人以报仇;胡达耶夫家族中的人鲜血不流,受害者家族中的人就没有资格在世上作人。"他们三人被团团围住了,当官的谁都不敢走近车臣人居住区里的胡达耶夫家。"从前在我们眼里一直显得那么威严可怖的区党委会、区苏维埃执委会、同警备司令部和民警机关一起隐藏在土墙里边的内务部派出机关等等,也都在血的复仇者的急促呼吸面前望而却步。""车臣人在哈萨克斯坦的大地上可以大摇大摆地走路,他们傲视一切,不论是'国家的主人'还是非主人,都得恭恭敬敬地给他们让路。血的复仇发出的光芒形成一个恐怖'场',它也就用这种'场'力维护并加强着这个小小的山地民族。”
这是一群生活在暴政下的暴民。可以想见,这些暴民对害死了他们那么多亲人的暴政,会有何等的深仇大恨。
斯大林死后,他的昔日同僚开始清算他的罪行。1956年2月25日,赫鲁晓夫在苏共二十大上所作的秘密报告中说:任何可以理喻的人都无法理解,怎么可以让整个民族--包括老人、妇女、孩子、***员和共青团员--为某些人或个别团体的行为负责,让整个民族为之受苦和遭难。1957年1月8日,最高苏维埃宣布重建车臣-印古什自治共和国,并准许被流放的车臣人返回故乡。
车臣人熬到1991年,俄国再次大乱,苏联解体,他们心中深深埋藏的仇恨种子,终于抽条发芽了。10月27日,他们选举了前苏联空军少将佐哈尔•;;杜达耶夫作车臣总统,并宣布**。杜达耶夫声明:如果俄国想和车臣建立特殊关系,则必须首先承认车臣的**,对迫害车臣民族的罪行作出赔偿,并审判那些犯下罪行的人。
杜达耶夫正是出生在灾难的1944年。几星期之后,他们全村就被流放到哈萨克斯坦。回到车臣后,杜达耶夫读书参军,一直升到轰炸机师师长。1989年驻扎在爱沙尼亚时,他对当地**运动的同情,有助于缓和军方的态度,所以他至今受到爱沙尼亚人的敬重。杜达耶夫虽然天生聪明,毕竟是军人,不是政治家,而且车臣民族没有现代政治传统,他们的社会结构也很难容纳超越家族利益的管理。车臣很快陷入秩序瓦解的混乱中。从索尔仁尼琴的描绘,我们知道车臣人鄙视工业劳动和技术工作。宣布**后,俄罗斯人纷纷离去,经济立即濒临崩溃。政治混乱、经济崩溃的后面,必然跟着犯罪活动的活跃。新兴热门行业是军火买卖。在波黑内战和亚美尼亚-阿塞拜疆领土冲突中,车臣人都是积极向穆斯林供应武器的热忱运输队。他们成了高加索地区最大的不稳定因素。
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俄国总统叶利钦对车臣采取的是"以夷制夷"的"和平"手段:表面上高姿态,仅是呼吁车臣签订加入联邦的条约;暗地里资助杜达耶夫的反对派,提供金钱和武器。1994年11月26日,反对派突袭首府格罗兹尼。俄军参加了这次行动。但是他们低估了杜达耶夫的感召力。总统卫队守住了市中心,从各处赶来的支持者驱散反对派,还活捉了七十余名俄国士兵。
这时,叶利钦的声望早已走到下坡路。种种迹象表明他引酒过多,心脏也有问题。或许喝醉了犯糊涂;或许他周围的人认为他们需要一个美国入侵海地式的轻松胜利来振兴叶利钦的威信(这年9月16日,美军进入海地,恢复了民选的要走古巴式社会主义道路的反美总统的权位),有助于他在96年竞选连任;或许杜达耶夫要处决被俘俄军的威胁,激起了克里姆林宫的大俄罗斯沙文主义情绪。俄军毫无准备,叶利钦却下令武力解决。
12月11日,俄军从北、东、西三面攻入车臣(南面是格鲁吉亚)。要把俄国带上民主大道的叶利钦,居然动用军队来对付国内一个少数民族,命令下达后,大概他自己也觉得难以交代,干脆宣布要作手术,消失了两个星期,既不向全国发表讲话,也不接西方政要的电话。
车臣各派立即停止内斗,一致对外,俄军打得非常艰苦。格罗兹尼的狭窄街道限制了坦克和装甲运兵车的机动火力。数千死守的叛军,居然击毁了上百辆军车。等到叶利钦再上电视,换了战术的俄军,已经用地面炮火和空中轰炸把格罗兹尼彻底扫平了。这种一遇抵抗就对密集居民区狂轰滥炸的二战过时打法,在全世界激起强烈抗议,也在俄罗斯各城市激起很高的反战声浪。
俄军虽然伤亡惨重,但以他们占了绝对优势的兵力火力,击溃车臣武装人员是不成问题的。逃散的车臣人开始采用恐怖手段,居然奏效。这次劫持莫斯科人质的车臣头目小巴沙耶夫,有个叔叔老巴沙耶夫,俄军轰炸他们家乡时,失去了十一位亲戚。1995年6月15日,老巴沙耶夫带着一百五十余名武装人员,潜入俄罗斯人的地区,抓了一千多人质,把他们集中在一家医院里,要挟俄国撤兵。俄军解救失败,反而打死了一百多名人质。最后,6月23日,俄国政府同意了老巴沙耶夫释放人质的三个条件:保证车臣人安全撤离;在车臣境内停火;并开始与杜达耶夫谈判。
杜达耶夫本人,在次年的4月21日,于室外接听移动电话时,被循着信号而来的俄国火箭击毙。据说美国提供了技术帮助。叶利钦则在同年6月,再次当选为俄国总统。在一次竞选讲话里,叶利钦承认车臣战争或许是他作为总统所犯的最大错误。杜达耶夫的死亡,给了叶利钦一个宣布"胜利"的机会。1996年8月23日,双方签署了停火协定,俄罗斯同意撤兵,第一次车臣战争结束。
1997年1月27日,车臣选出阿斯兰•;;马斯卡多夫继杜达耶夫任总统。他曾是俄军炮兵上校,在第一次车臣战争中担当车臣指挥官。马斯卡多夫的态度比较温和。5月12日,他终于作为车臣元首与俄罗斯领袖叶利钦会晤了。两人签署了正式的和平协议,双方同意到五年后再讨论车臣的政治定位。接着,马斯卡多夫还和俄罗斯总理签署了一系列的经济合作协定。
在战争的废墟上,马斯卡多夫更难以维持秩序。绑架俄罗斯记者索要赎金之类的事,常有发生;同情车臣的记者,也不敢到当地报导他们的诉求。总统自己也有两次被差点暗杀。杜达耶夫好歹还支撑了三年,马斯卡多夫只能挣扎两年。到1999年,动乱扩展到相邻的达格斯坦自治共和国。老巴沙耶夫和一名沙特极端分子,带人去那里打游击。特别令俄罗斯人无法容忍的是炸弹炸到了莫斯科的公寓。9月8日的第一次爆炸,93人死亡,150人受伤;9月13日的第二次爆炸,118人死亡,9人受伤。没有人认账,也从未破案,但俄罗斯人都相信是车臣人干的。
俄国总理普京震怒了!从9月23日开始,俄军飞机连日轰炸车臣;轰炸期间,普京一再否认有地面进攻的计划。但是,9月30日,普京宣布地面进攻开始,并且承认早在两星期前,即莫斯科爆炸案才发生,俄军即已进入车臣。这时,俄罗斯的民意与五年前大不相同。人们看够了混乱和杀戮,很少有人同情车臣,很少有人反战。普京的强硬态度很得人心,很招选票。半年之后,2000年3月7日,普京顺利就任俄国新总统。
这第二次车臣战争,俄军接受了教训,稳扎稳打,费了四个月才占领格罗兹尼,再次把这座城市炸成一片废墟。除了不再冒进,俄军的行为似乎没有别的改善。象第一次车臣战争一样,仍然是漠视平民生命安全的狂轰滥炸。大赦国际仍然收集记录到大量的俄军暴行,强奸,毒打,酷刑,任意杀害,等等。目前,大赦国际发起了专门针对俄国的"公正,为每一个人"(Justice for Everyone)的世界性签名运动,要求俄国政府遵守国际人权公约和本国法律,严肃处置军队和安全机关侵犯人权的行为。大赦国际将在明年1月31日向普京递交签名信。
俄军甚至变得更腐败了。老巴沙耶夫能够突破重重封锁、走出车臣境外一百二十公里去劫人质,靠的就是金钱开道。这一次,一些车臣武装人员说,他们的军火,九成是从俄国兵手里买来的。甚至还有军官卖士兵的奇闻。去年7月8日的《纽约时报》周刊登载了两位母亲寻找儿子的故事。她们服兵役的儿子被军官卖给了车臣人。军方不愿调查自家的丑闻,两位母亲只能带着赎金亲自到车臣,通过层层中间人,设法解救儿子。一位成功了;一位至今还在等待。中间人告诉她,她的儿子已经死亡,这位母亲不敢相信。
车臣只有不到一百万的人口。1994年战争爆发后,已有三十万人逃离了家园。据俄军的统计,自第二次车臣战争以来,他们已经打死了一万三千名"恐怖分子"。俄军还拘留了大批的从16岁到60岁的车臣男子。按人口比例算,体力能打、心力也敢打的男人,应该所余不多。但是,揆诸车臣民族的历史,他们是不会屈服的。这次莫斯科人质事件的参与者,近一半是女性。面对一个女人也疯狂的民族,莫斯科的麻烦,正未有穷期。
另一方面,车臣人的反抗,至少在近期看不到前途。欧亚大陆地缘政治的轴线,正在从意识形态划分的东西对立转向宗教-文化划分的南北对立,皈依了伊斯兰的车臣人不据地利;目前的国际大形势是反对恐怖主义,不择手段的车臣人,不占天时;而车臣最不懂的还是人和,他们的恐怖活动和犯罪活动,推开了那些本来可以站在中间立场的人,其内部也不具备结成家族之上的政治实体的素养。没有外界和俄罗斯反战人士的强大压力,很难想像俄国政府会向车臣让步。
任何帝国,凑近了细看,都是很丑陋的。不要说一贯粗手重脚的沙俄苏俄,就是据说世界上最"仁慈"的中华帝国,其形成过程中,也是从头到脚每一个毛孔都滴着血和肮脏的东西。例如,为征服新疆,满清就杀绝了准噶尔蒙古人。乾隆二十二年(1757),在反抗已经停止、只剩妇女儿童后,伊犁将军兆惠仍然命令士兵一块水草一块水草地清剿,杀个干净。这个蒙古部落几十万人从此在他们的故乡刀间蒸发,只留下地理名词"准噶尔盆地"沿用至今。车臣人如果是在新疆,以他们的倔强,大概也要被杀绝的。但是,帝国能够强盛一时,说明它一定也有"赎回罪责"(redemption)的一面。对车臣这样的民族,帝国毕竟代表着较高的政治组织和较高的政治文化。帝国也带来秩序和统一。在某种程度上,甚至可以说,帝国对车臣人也有一定的保护作用,保护他们免遭别的非俄罗斯民族的欺凌。帝国,毕竟也要求各部份之间的协调,从而有助于经济和文化的发展。
我们的一些新左派同志,经常会提到阿拉伯裔美籍教授萨伊德,似乎他是当代反帝反殖的旗手。其实,如果你真的读过萨伊德的书,就会发现,他对帝国的看法,远比国人惯用的标语口号复杂。萨伊德在《文化与帝国主义》一书中回忆说,在他的童年时代,不用任何证件,单凭一张阿拉伯面孔,他可以从贝鲁特走到开罗。但是,一个巴勒斯坦人今日在那块土地上寸步难行,每个民族国家都想把他拒于门外。而在民族国家内部,民族主义运动的权力精英虽然承袭了帝国的遗产,却无法象帝国那样,在民族、阶级和宗教的纷争中,有时可以扮演一个"超然"的仲裁角色。结果是自己人的暴政往往比帝国更残酷(有如杜达耶夫和马斯卡多夫统治下的车臣)--套用福柯式的话语,就叫作"自虐比他虐更本质"。那么,帝国之后,如何才能包容各类分离倾向而又避免它们可能带来的动乱?萨伊德认为,尽管帝国的扩张给弱势民族带来了种种灾难,到了今天,不管是曾经站在帝国一边的人,还是曾经站在抵抗一边的人,都应该把这段历史当作我们共同的历史。他说,我们应该认识到,所有的文化都是相互依赖的,我们必须超越"We"和"Other"的僵硬分界,"移民"到对方的区域去。
是要"移民"到对方的区域啊,虽然这只是萨伊德的一种比喻,但是,受过暴政迫害的民族,难道就真的不能继续生活在帝国之内?
东距车臣不远,隔着达格斯坦自治共和国,有一个卡尔梅克自治共和国。他们是欧洲唯一的佛教民族。欧洲怎么会有信仰佛教的民族?原来,他们的祖先是土尔扈特蒙古人,和准噶尔蒙古人一样,也是清代西部蒙古卫拉特四部之一。十七世纪初叶,受到准噶尔人的排挤,土尔扈特部远迁高加索。乾隆三十六年(1771),不堪沙俄欺压,又听说准噶尔已被剿灭,土尔扈特部跋涉八月、行程万里,返回新疆伊犁。留在北高加索的,则自称"卡尔梅克",即"留下"之意。他们在1944年也被斯大林流放,而且流放得比车臣人更远,远至西伯利亚。他们对俄罗斯人同样没有好感,但是,他们选择了留在俄罗斯联邦内,毕竟联邦有庞大的资源可以利用。
当然,留在帝国是要付代价的。**喇嘛本来计划在今年9月访问卡尔梅克。但是卡尔梅克并非**国家,发签证的是俄国外交部,部里官员不同意。8月22日,一百余名卡尔梅克人试图冲进外交部,他们抗议说:我们已经有好几百年没见到本民族的精神领袖了!
顺便说点题外话。**喇嘛预定访问的三个自治共和国中,另一个图瓦共和国的历史也很有意思。外蒙西端的这块地方,我国史书称作唐努乌梁海,本是准噶尔的属地。准噶尔部被灭族后,成了大清国土。1911年中国辛亥革命,被俄国人趁乱抢占。1917年俄国十月革命,中国人趁乱抢回。后来在俄共鼓捣下"**"。1944年,苏联挟反法西斯战争即将胜利之威,不再有外交顾虑,并吞了唐努乌梁海。我国历届反动政府,从北洋军阀到国民党,拒不承认唐努乌梁海自古以来就是俄罗斯的神圣领土。直到新中国成立后,考虑到当地人民心向祖国、渴望统一,为了满足他们回归俄罗斯母亲的民族愿望,才在后来签订的边界条约里,把这片大过五个台湾的土地,正式让给了俄罗斯。
迎接十六大,我国形势一片大好。形势大好的主要标志是不但干部阶层富起来了,而且下层工人和农民的生活水平也在迅速赶上来。我国不但经济上空前强大,军事上更是强大。我们时刻准备解放台湾,不惜与美国一战。但是,面对如此强盛的中国,俄国仍然不肯吐出在多个中俄不平等条约所割占的领土之外的唐努乌梁海。车臣要**,谈何容易?
如果说,卡尔梅克人信仰佛教,比车臣人相对温和一些,我们可以看一个穆斯林民族的例子。要说与俄罗斯人打仗的资格,哪一个民族都比不上鞑靼。他们从十世纪移入伏尔加流域开始,就是俄罗斯人的对头。一路帮着蒙古人、土耳其人、德国人打下来。1944年,克里米亚的鞑靼被斯大林流放到中亚的乌兹别克斯坦。苏联解体后,俄国二十一个自治共和国中,只有两个拒绝签署加入俄罗斯联邦的条约,车臣之外,就是鞑靼。一直拖到1994年,鞑靼才在2月15日--第一次车臣战争之前--签署了这项条约。但是他们争得了非常优厚的条件,基本上是自己挣钱自己花,让中央政府去负担他们的外部安全。这样的"一国两制",倒是一笔相当不错的生意。当然,不是**国家,总有不方便之处。他们想给逃避沙俄苏俄暴政、流散在土耳其等国的鞑靼人以公民权,想必莫斯科不会轻易同意。但是,因为有某些不方便之处,是否就值得追求玉石俱焚的**?
曾有人劝杜达耶夫仿效鞑靼人,他一口拒绝,坚不签署联邦条约。
其实,现在的俄罗斯,虽然仍有许多沙俄苏俄遗留下的为政弊病,毕竟已经走上了民主的正道,这里存在着相当大的空间,可以用和平手段争取弱小民族的基本权益。
俄罗斯虽然长期呻吟在暴政之下,暴政下的鲜血却也浇灌出了灿烂的精神之花。据10月31日的《南方周末》,"在事态僵持阶段,莫斯科市长卢日尼科夫表示,如果允许的话,他愿意替换人质。著名歌唱家科布松在人质危机的3天中一直坚守在解救人质行动指挥部,只在家中待了两小时。他冒着生命危险深入虎穴与绑匪谈判,成功地救出3名儿童。知名女记者波利科托夫斯卡娅在得知恐怖分子指名要她做谈判代表时,立即中断了在华盛顿的采访,返回莫斯科。69岁的儿童外科专家罗沙尔自告奋勇与女记者一起去同绑匪谈判,他是惟一进入被绑匪占领的剧院大厅进行现场救治的医务人员。车臣人乌马罗夫和妻子带着3个孩子来到事发地点,要求用他们全家换回5名人质……一位中年知识分子对记者说,如果恐怖分子接受顶替人质,他和家人都已做好了准备。"
笔者在大学时,曾听过德育教授李燕杰的报告。谈到文化的重要,他举了普希金《纪念碑》为例:普希金说,他的诗歌就是一座纪念碑,"它高高举起自己不屈的头颅/高过那亚历山大的纪念石柱”,有文化就可以傲视帝王将相。我和几个同学在下面嘀咕:李老师,你有胆量,就把下面的诗句也背出来。普希金为什么认为他的文学纪念碑比亚历山大--就是在位时征服了高加索的沙皇--纪念碑更高贵?笔者的理解是,亚历山大征服的只是土地,而他的诗歌征服人心。不仅是骄傲的斯拉夫人,而且芬兰人,至今野蛮的通古斯人,甚至卡尔梅克人--普希金称之为"草原的伙伴”--都将用自己的语言把诗人呼唤,因为"我在这严酷的年代歌唱过自由/并且为倒下的人们请求过宽恕”。
三年前,1999年,俄罗斯隆重纪念了普希金诞生二百周年。车臣的恐怖活动是没有出路的,把车臣人都当作恐怖分子也是不可能解决问题的。双方最终还是要回到政治谈判,我们寄希望于俄罗斯的良心。这个民族,有那么多人愿意为他人赴难,一定也有很多人仍在吟诵普希金的伟大诗句:
我在这严酷的年代歌唱过自由
并且为倒下的人们请求过宽恕
〔作者:皇甫茹 摘自世纪中国 本文仅供参考,文章观点与本站立场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