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中国文明起源的时间与空间问题
中国文明起源的时间是随着考古学的实践而逐渐向前推移的。商代有甲骨文字,这是1899年甲骨文被发现后很快就被认识的。甲骨文之外,对商代文明更全面的认识,始于1928年开始的对安阳殷墟的考古学发掘。从1928年至1937年,在安阳殷墟进行了十五次发掘,发现了商代晚期的宫殿宗庙基址和王陵墓群,以及大量的铜器、陶器、石器、骨器和大批的甲骨文,从而证明殷墟是自盘庚迁殷
直至纣王灭国,历时273年之久的商代晚期都城。通过殷墟的发掘,当时的学术界一般认为中国文明可以上溯到商代晚期。例如在史学界,郭沫若先生在1930年出版的《中国古代社会研究》一书,由于对商代的社会估计较低(如说商代是石器、骨器、青铜器并存,故而还“是金石并用时期”;商代已有文字,可“还在形成途中”;“商代的末年还是以牧畜为主要的生产”,“农业在当时尚未十分发达”;商代的王位是兄终弟及;据卜辞,商人尊崇先妣,对先妣特祭,在殷末年“都有多父多母的现象”等),把殷商社会定为“氏族社会的末期”。而吕振羽先生1934年初版、1961年再版的《史前期中国社会研究》和1935年初版、1946年出修订版、1962年再版的《殷周时代的中国社会》,都以夏代为“父系本位的氏族社会”,而对殷代的文化、生产、社会组织等重新进行了分析论证,对殷代文明作了新的估计,认为殷代是出现国家的奴隶制社会的开始。将商代以前作为史前社会来对待,类似的看法也见于吴泽先生在1943年由桂林文化供应站初版的《中国原始社会史》和1949年8月由长风书店出版的《古代史》(殷代奴隶制社会史),以及翦伯赞先生在1943年写的《中国史纲》第一卷等书中。
到了50年代初,首先是郭沫若先生改变了他在《中国古代社会研究》中对商代社会性质的看法,不但以为商代是奴隶制社会,而且将夏、商、周三代作为一个统一的社会形态来考虑,认为夏、商、周三代的生产方式都是奴隶制[31]。随着郭沫若的这一改变,史学界一些学者明确主张夏代是已进入国家的奴隶制时代[32]。但夏代文化是什么,则是很不清楚的,因此范文澜先生在1954年再版的《中国通史简编》修订本第一编中,依据龙山文化层在仰韶之上,殷商之下,称之为“假设的夏朝遗迹”。诚然,当时史学界也有一些学者依然坚持盘庚迁殷以后中国进入文明时代[33]。所以,真正使中国文明形成的时间进一步向前推移的是郑州商城的发现和偃师二里头遗址的发掘。
1952年,在对郑州二里岗遗址的发掘中,发现其文化遗存的面貌特征与安阳殷墟文化有相似,也有区别,即把此类遗存命名为二里岗期商文化。1954年,在郑州人民公园遗址的发掘中,发现该遗址的文化堆积分上、中、下三层,上层文化特征与殷墟接近,中、下层则与二里岗期商文化相同,由此在年代上确定了二里岗期商文化早于安阳殷墟文化。而二里岗期的都城遗址是1955年发现的,这年秋,在河南郑州发现了商代早期的城垣遗迹,其后经历了四十多年的发掘,取得了一系列重要的收获。郑州商城城址略呈南北纵长方形,周长6960米。在南城墙和西城墙之外约600-1100米处,又断断续续发现三段夯土墙基,可称之为外郭城墙。在城内东北隅发现大面积宫殿建筑基址,在城垣与外郭之间则有多处铸铜、制骨、制陶等手工业作坊遗址。郑州商城的发现,使得在考古学上找到了早于殷墟的商代前期的都城,也使得中国文明至少要提前到商代早期。
在发现了二里岗期商文化之后,对于夏文化的探讨也提到了议事日程。现在学术界多主张二里头文化或二里头文化的大部分是夏文化。这一问题最早是由李学勤先生提出的。在这之前,尽管以前也有人提出过仰韶文化或龙山文化为夏文化,但因在时间的对应上和文化的衔接上存在着种种问题,而难以引起学术界的争鸣。1958年,李学勤先生根据“在郑州商族文化层与龙山文化层重叠时,其间每夹有无文化遗物的土层,表明二者不相接。在洛达庙、南关外、王等地果然发现了介于二者之间的文化层,我们称之为‘南关外期’或‘洛达庙期’。它们更接近龙山文化,而有特异点”。因而他提出“这两期都早于二里岗下层,最可能是夏代的”,“目前在郑州我们可能发现了夏代文化遗址”。至于龙山文化,他说“现在证明龙山文化与商初的商族文化间还有中介和演变期,所以主要的龙山文化的时代必须提早”[34]。所谓“洛达庙期”即当时考古学界所称之“洛达庙类型”,也即后来称之为“二里头文化”。李学勤先生提出洛达庙期的考古学文化就是夏文化,只是问题的提出,当时在考古学界仍有不同的看法。“有的认为洛达庙类型文化本身还可以作出进一步分期,它的上层比较接近商代早期文化,因而可能是商代早期以前的文化。它的下层比较接近‘河南龙山文化’,有可能是夏文化。有的则认为这种文化遗存的绝对年代还不易确定,而且具有较多的商文化特点,因而,洛达庙类型文化的下层仍然是商文化,而更早的‘河南龙山文化’才是夏文化”[35]。洛达庙类型文化即二里头文化的年代为夏还是为商,这在五十年代末六十年代初是不易确定的,但二里头文化的重要性通过二里头遗址发现都邑性质的遗存而一直为学界所瞩目。
1959年夏天,为了探索夏文化,中国科学院考古研究所以徐旭生先生为首的调查组,赴豫西地区进行“夏墟”的调查,在河南偃师县二里头发现了面积颇大、文化遗存十分丰富的遗存,他们当时就已意识到这一遗址的重要性,判断它“实为一大都会”,又由于它包含一些与二里岗文化相近的因素,因而认为它很有可能是“汤都西亳”[36]。二里头遗址发现后,从60年代初开始发掘至今四十年来,在二里头二期、三期、四期都发现有大型宫殿宗庙建筑基址,还发现有铸铜遗迹、房基、陶窑、墓葬和青铜器等,所以二里头遗址从二期到四期都是作为都邑而存在的。
关于二里头遗址究竟是夏代的都邑还是汤都西亳的问题,以偃师商城的发现为契机,前后经历了两个阶段。在70年代末80年代初,一些学者考虑到在二里头文化的一至四期中二、三期间的差异,三、四期与二里岗下层相近,以及文献中偃师为汤都西亳的说法,认为二里头一、二期是夏文化,三、四期是商文化,三、四期是汤都西亳时的都邑遗址[37]。另一种观点认为,“郑州商城本身属最早的商年,而商城之下的诸文化层的下限乃属夏年”,二里头文化一至四期都属夏文化,并提出著名的郑亳说,认为商汤所都亳城是郑州商城[38]。此外,也有主张二里头一至三期为夏文化,四期为商文化[39]或四期为夏桀灭亡后进入商初的夏人文化[40]。还有认为二里头一期文化为夏文化,二期以后为商文化[41]。1983年发现偃师商城之后,一些原认为二里头三、四期为汤都西亳的学者,转而认为偃师商城为汤都西亳,这样,二里头文化或二里头文化的大部分时期均为夏文化,已为更多的学者所接受。据《夏商周断代工程1996年――2000年阶段成果报告》(简本),夏文化似乎还可以从二里头一期上延到“新砦期”[42],新砦期文化上接河南龙山文化晚期,下连二里头一期[43]。根据这些,现在多数学者主张二里头遗址属于夏朝时期的都邑[44],于是中国古代文明也就可以上溯到夏代了。
作为都邑的二里头遗址的发现,以及二里头文化被推定为夏文化,使得我国史学界原本就认为中国古代文明和国家始于夏代的学者,找到了考古学上的依据,这也成为目前我国学术界一种较为普遍的看法,即中国进入文明社会的时间,在考古学上为二里头文化时期,在历史朝代上为夏代。但不可否认的是,自70年代末以来就有一部分学者认为,在二里头文化之前或夏代之前,中国即已进入属于早期国家的文明社会。
认为中国古代文明与国家形成的时间远在夏代之前的论者,目前还不能说是太多,但有愈来愈增加的趋势。其中相互间也有观点的差异,例如,有大汶口文化时期说,也有红山文化时期说,不过,最多的则是龙山时代说。
1974年,《大汶口》考古发掘报告问世后,唐兰先生撰写了一系列的文章,他在对大汶口文化中的几种陶器符号进行释读的同时,认为中国的文明和奴隶制国家可上推到6000年前的炎帝、少昊时代[45]。唐先生的论文曾在学术界引起很大的反响,受到来自各方面的商榷[46]。现在看来,唐兰先生对大汶口文化陶器符号的分析、隶定和释读,在那些认为这些符号就是早期象形文字的学者中间,得到广泛的认同[47],而他用属于大汶口文化晚期的陶文和晚期的墓葬资料来论证包括大汶口文化早期在内的整个大汶口文化的社会性质,是不妥的。仅以目前的墓葬资料而缺乏能够说明都邑性质的城邑资料,即使把文明社会的出现定在大汶口文化中、晚期,也是困难的。
在80年代中期,苏秉琦先生曾提出“满天星斗”说和“古国――方国――帝国”发展模式说,其后又将它们整理在1999年出版的《中国文明起源新探》一书中。按照苏先生的说法,“古国指高于部落以上的、稳定的、独立的政治实体”,“红山文化在距今五千年以前,率先跨入古国阶段。以祭坛、女神庙、积石冢群和成批成套的玉质礼器为标志,出现了‘早到五千年前的,反映原始公社氏族部落制的发展已达到产生基于公社又凌驾于公社之上的高一级的组织形式’,即早期城邦式的原始国家已产生”。“古文化、古城、古国这一历史过程在燕山南北地区比中原地区看得清楚得多,而且先行一步。就全国六大区系而言,……不迟于四五千年前大体都进入古国时代,即城邦、万国林立时代”。“古国时代以后是方国时代,古代中国发展到方国阶段大约在距今四千年前。与古国是原始的国家相比,方国已是比较成熟、比较发达、高级的国家,夏商周都是方国之君。……所以,方国时代是产生大国的时代。也为统一大帝国的出现做了准备。不过,方国最早出现是在夏以前。江南地区的良渚文化,北方的夏家店下层文化是最典型的实例”[48]。
苏先生的“古国”“方国”的概念,似乎有点主观随意性。首先,由“古国”“方国”词汇的约定俗成来讲,通常人们所使用的“古国”一词,一般是既可以指夏王朝之前古老的邦国,也可以指夏商以来古老的国家。而“方国”一词,一般是指夏商周时期与中央王朝或中央王国相对而言的各地方的国家,各地的方国与中央王朝的关系,有的服属,有的敌对,或时服时叛,十分错综复杂。仅以夏与商和商与周分别而言,商在尚未取代夏之前,商对于夏王朝来说是方国,但在灭夏以后,商就不能再称为方国了,而已成为取得正统地位的中央王朝或中央王国。周也是如此,灭商前的周是商王朝的方国,可称为“周方国”,灭商后,取代商的正统地位而成为中央王国。所以,苏先生的“古国”“方国”概念,若不放在他的说明下来使用,是很难理解的,很容易同一般意义上的“古国”“方国”的概念相混淆。其次,苏先生说“方国已是比较成熟、比较发达、高级的国家,夏商周都是方国之君”,说“方国”是大国。但又说“方国最早出现是在夏以前。江南地区的良渚文化,北方的夏家店下层文化是最典型的实例”。也就是说,在时间上,所谓“方国”阶段似乎是指夏商周以来文明成熟的阶段,但又不限于这一阶段,因为它“最早出现是在夏以前”;在级别上,它似乎以夏商周王国为代表,但又不限于此,因为江南地区的良渚文化,北方的夏家店下层文化也是“最典型的实例”。这样,我们就不知道所谓“成熟”“发达”“高级”的标志是什么?这也似乎有点概念的模糊和主观随意性。此外,以红山文化后期中的祭坛、女神庙、积石冢群和成批成套的玉质礼器为标志,说红山文化后期已进入“早期城邦式的原始国家”,也是可以再探讨的。红山文化中的祭坛、女神庙、积石冢等现象,主要属于大规模的宗教现象,这也是一种社会公共工程,而我们知道,在史前社会晚期出现不平等和等级的阶段,也即在笔者所说的“中心聚落期”或一部分人类学家所说的“酋邦”阶段,存在大规模的宗教遗迹和宗教现象正是其特色[49],这也是作为由史前走向文明过程的机制之一,即我们应重视原始宗教和祭祀在早期国家形成过程中所起的作用。这种宗教性的社会工程,在“中心聚落期”主要属于自愿性的,还不能证明强制性权力机构的存在。所以,说红山文化已进入早期城邦式的原始国家,还需要新的考古发现。
1982年,田昌五先生发表了《中国奴隶制的特点和发展阶段问题》一文[50],认为中国古代奴隶制的形成应“在夏代之前的约一千年,从文献记载来看,大约相当于黄帝到夏王朝的建立。从考古资料看,大约相当于中原龙山文化时期”。并提出这一时期,“就历史发展阶段来说应取名为部落奴隶制王国时期。夏朝则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统一的奴隶制王朝”。李绍连先生在1992年出版的《华夏文明之源》中认为:“在夏王朝建立之前,中原地区有可能存在迄今古籍中找不到记载名称的若干小型国家。……华夏文明的起源亦应追溯到这些由华夏族最早建立的若干小国,因为正是这些小国构成中国第一个较大的国家――夏的基础。由此,中国国家的历史,中国文明的开端也应比夏王朝的年代要早得多,应由距今4200年上推到距今5000多年前,提早近1000年左右”[51]。李学勤先生在1982年发表的《重新估价中国古代文明》一文中[52],提出中国古代文明起源的时间应当由国外通常所说的商代向前推移,对中国古代文明应当重新进行实事求是的估价。到1993年,李学勤先生在《论古代文明》一文中更进一步认为:“《史记》一书沿用《大戴礼记》所收《五帝德》的观点,以黄帝为《五帝本纪》之首,可以说是中华文明形成的一种标志”。并指出,若“结合古史传说来考察龙山时代各种文化,将对中国文明的起源和形成过程有进一步的阐发”[53]。笔者在1992年完成答辩、1994年出版的博士学位论文《中国文明起源的比较研究》一书,根据龙山时代在出现城邑的同时,也存在阶层分化的现象,认为在阶层或阶级分化基础上的城邑,不但起着设防的作用,而且在它的背后,也显示了人力、物力、资源的集中和行政控制与组织管理的复杂,因而主张中国古代文明和早期国家的形成应在夏代之前的龙山时代,这也是文献中所说的夏代之前即已形成的邦国林立的局面[54]。严文明先生1996年发表的《中国文明起源的探索》一文,在叙述了从公元前3500年开始的聚落内部和外部的分化、大型祭祀遗迹现象、墓葬所反映的贵族与平民阶层的存在,以及龙山时代城址的情况后说:“中国原始农业的发生和发展为文明的起源奠定了初步的物质基础。直到仰韶文化后期,即大约从公元3500年开始,才迈开了走向文明的脚步。进入龙山时代以后则加速了走向文明的步伐,有的地方甚至已经建立了最初的文明社会”[55]。1998年,在中日共同举办的“稻作、陶器和都市的起源”的国际学术研讨会上,严先生明确地说:“有国家才有都城,龙山时代既然有许多都城,就应该有许多国家,是小国林立的时代。……中国国家的起源和文明的起源应该追溯到公元前第3千年的龙山时代。起源地区也不限于中原,应该包括黄河流域和长江流域的广大地区。而中国文明的进一步发展的过程,则是逐步走向多元一体的过程”[56]。1996年,张学海先生《试论山东地区的龙山文化城》一文[57],在把龙山文化的聚落划分为:都、邑、聚三级概念的同时,认为它们是已进入“古国”的文明时代。1997年,张忠培先生在《中国古代文明之形成论纲》一文中也认为龙山时期已进入文明时代[58]。1998年,任式楠先生在《中国史前城址考察》一文中,通过对史前大型中心城址所具有的统治中心、经济实力、精神文化的繁荣等分析,最后认为“最迟在公元前第三千年纪中叶,黄河中下游和长江中下游的龙山文化、中原龙山文化、石家河文化、良渚文化等几支发达的考古学文化中,由若干小范围的先进地区为先导,以汇集了社会经济文化发展成就并具有地区权力中心地位的大中型城市为基地,由点到面,各自陆续建立起一批邦国型国家,进入初期文明社会。在众多城邑中尤其是邦国的都邑,成为集中体现初期文明社会的综合载体。这便是夏代王朝国家建立以前数百年之久‘万国林立’的邦国时代”[59]。2001年,王克林先生在论述龙山时代的陶寺文化时,认为陶寺文化的早期为唐尧、虞舜时期,陶寺晚期已进入夏代,为夏文化。他说唐尧、虞舜时期的陶寺文化“是一个多氏族部落联盟的初期国家形态”[60]。钱耀鹏博士在2001年出版的《中国史前城址与文明起源研究》一书也认为,龙山时代中国历史已经开始步入文明时代[61]。
上述以龙山时期为中国开始进入文明时代的研究,一般是既论述文明起源时诸如文字、铜器等文化、技术、思维层面的现象,也论述阶层、阶级、国家等社会层面的现象。在文化、技术的层面上,以截至目前的发现而论,由于陶器上的刻划符号(或称为陶文),以及铜器等都尚处于初期的发展之中,所以很难用商周时期的标准来衡量。在社会层面上,大汶口中晚期、陶寺、良渚等墓葬材料,已能反映出聚落内部贵族与平民之类的阶层分化以及聚落与聚落之间分化的问题。在城址的问题上,尽管笔者反对一见城址即断定国家已存在,而主张应将城址与阶层、阶级分化的材料相结合进行分析,才能判断强制性的权力是否存在[62]。但是,由于象大型宫殿建筑基址这类能反映权力系统的材料,每每阙如,所以,研究者们或者主要依据聚落群内各聚落间规模上的差别来判定聚落等级及其决策等级;或者只能从城址的规模和分散在各城址中的零散信息来泛泛地推断:营建一个规模较大的城邑,并非是一村一寨之力所能独立完成,在工程技术和资源投入之外,还需要有完善的社会协调和支配机制作为保障,也即它显示了人力物力之集中和行政控制与组织管理之存在。大概也正因为材料方面的原因,才使得学者们对包含城址在内的龙山时代聚落考古学的研究难以进一步的深入。然而,令人可喜的是,最近报道山西襄汾陶寺和河南新密市古城寨的龙山文化城址内,都发现有不止一处的大型夯土建筑基址[63],特别是陶寺遗址,不但发现有大规模的城址、城内成片的大型夯土建筑基址,而且还有大量的能说明贫富分化、等级、阶层存在的墓葬材料,以及朱书陶文、小件铜器、龙盘、鼍鼓、特磬、玉钺等。陶寺的新发现,大大地改观了泛泛推论龙山城址的社会性质的状况。笔者相信,随着愈来愈多的发现和综合研究的深入,龙山时代有的地方已迈入文明社会必定会为更多的学者所接受。
社会历史的演化,既与时间相伴,也需空间作为其舞台。关于中国古代文明起源的空间即地方的问题,有两个方面的含义:其一为是本土起源的还是外来的?其二为若是本土起源的,那么是单中心还是多中心起源的?中国文化西来说有悠久的历史,甚至可以上溯到十七、十八世纪[64],因而这也成为二三十年代以来,中国考古学家必须面对,并力求解决的一个课题。在这方面,尹达[65]、梁思永、夏鼐[66]等先生在三四十年代,都做出了自己的贡献。五六十年代以来,随着中国考古学取得巨大的进展,各地文化谱系日益清晰,中国文化、中国文明的外来说现已不复存在。现在问题的焦点是,在中国本土的范围内,中国文明究竟是起源于中原地区的一元、一个中心?还是起源于多元、多个中心?
大凡认为中国古代国家和文明起源于二里头文化时期或文献中的夏王朝的学者,多主张单中心论;而认为起源于二里头文化之前或夏代之前的学者,则大多主张多中心论。
诚如严文明先生所指出,在五、六十年代,中原中心论或中原起源说是颇占优势的。一个最基本的事实是,夏、商、周三代王朝都是建立于中原的,如果承认夏是中国历史上建立的第一个国家,或者如当时一些人主张的那样,只有到了商代,中国才真正进入文明时代,那么中国文明无疑就是在中原首先发生的[67]。因而,当时国外一些有影响的著述称中国古代文明为黄河文明。改变“黄河文明论”的是中原以外的考古发现,特别是长江流域的发现。1976年,伊藤道治教授在日本的《每日新闻》(10月1日文刊)报纸上撰文,率先提出“河江文明”这一新概念、新史观,以替代以往“黄河文明”的提法。其立足点就是基于长江之北的盘龙城、江西省清江吴城等商代早中期遗址的发现,以及长江流域的屈家岭文化、马家浜、崧泽文化的繁荣及其与黄河流域的相互交流。他指出新石器时代,其文化的繁荣已经不是黄河流域的独占,而是黄河与长江两大流域相互反复交流,是一种包括长江流域在内的广大地域的繁荣,为此他取黄河之河和长江之江而提出“河江文明”,强调自新石器时代以来文化的多样性。我国的苏秉琦等先生在七八十年代提出的把全国范围的考古学文化按区系类型划分的问题[68]、石兴邦先生对中国新石器文化体系的划分[69]、佟柱臣先生关于中国新石器文化多中心发展论和发展不平衡论的研究[70]、严文明先生关于中国史前文化统一性与多样性的论述[71],任式楠先生关于长江黄河中下游新石器文化交流的研究[72],等等,都属立足于史前文化的多中心论。
由于史前文化多中心、多系统事实上的存在,八十年代以后的单中心论者,同过去国内外的“黄河文明论”有相通之处,但又不完全相同。因为在认为中国古代国家起源于夏代或夏代以后的中原地区的单中心论者中,并不排斥中国新石器文化的丰富性与多元性,有的甚至还就新石器时代文化各地区之间,特别是黄河、长江两大流域之间的交互促进作用做了很有见地的论述[73]。只是单中心论者面临的一个课题是必须回答:在灿烂发达、具有多元性的中国史前文化中,为何只有中原地区走向了国家文明的道路,而别的地区却被中断或停滞不前?目前虽说在个别的论著中对此有所解释[74],而且有的解释还并非单中心论者所为[75],但总的来说研究得还很不够,还需要在史实与阐释两个方面进一步加强。
多中心论更是与中国史前文化的多样性联系在一起的。在着眼于新石器文化多样性及其交互促进作用的同时,多中心论者以龙山时代黄河、长江流域普遍存在的城邑和诸如山西襄汾陶寺墓地,山东临腒朱封发现的龙山期大墓,良渚文化中瑶山、反山等贵族墓地所反映的阶层阶级的形成,以及龙山时代各地小件铜器及冶金遗迹、陶文、陶制礼器、玉器等现象为依据,再结合文献中有关夏代以前即已邦国林立的说法,认为在古代中国大陆这个大的文明发祥区域内,最早出现的小国都邑文明是散见于各地的一批而非孤独的一个,夏王朝时所具有的多元一体的政治中心是在之前众多小国分立与抗争势态的基础上形成的。因而,多中心论也可以说是面对近几十年来一系列考古新发现,并结合古史传说而作出的一种新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