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金以儒亡”
在金朝亡国十三年之后的蒙古定宗二年(1247年),时为藩王的忽必烈召见金朝遗老张德辉,并向他提出这样一个问题:“或云‘辽以释废,金以儒亡’。有诸?”张德辉回答说:“辽事臣未周知,金季乃所亲见。宰执中虽用一二儒臣,馀则武弁世爵,若论军国大计,又皆不预;其内外杂职,以儒进者三十之一,不过阅簿书、听讼理财而已。国之存亡,自有任其责者,儒何咎焉!”
张德辉对“辽以释废,金以儒亡”的说法断然加以否认,但他之所答并非忽必烈之所问。所谓“金以儒亡”,是说金朝因过分的汉化而丧失其民族传统,最终导致亡国,而不是说金朝亡于儒生之手。张德辉显然误解了这句话的意思。然而令人奇怪的倒是,张德辉似乎从未听说过这种说法,不过从忽必烈的提问来看,这一定是当时社会上比较流行的一种言论,是当时人对辽、金两朝国祚倾覆的历史经验的总结。
历史记载表明,金朝之亡国,并不是由于君王的无道、政治的腐败、吏治的衰弊。金朝的末代皇帝哀宗完颜守绪是一位勤勉有为、励精图治的政治家,在他亡国之后仍受到人们的普遍赞扬。刘祁在总结金朝亡国的原因时说:“末帝非有桀纣之恶,害不及民。”金末进士、后仕元至翰林学士承旨的王鹗,在《汝南遗事》卷四“总论”中列举了哀宗的许多德政,对他评价甚高,谓“虽未洽于太平,亦可谓小康小息者矣。属天开一统,地入大朝,遂至灭亡,犹足称颂”。以一位亡国之君,尚且可称“小康”,尚且“犹足称颂”,这评价不可谓不高。郝经在一首咏史诗《汝南行》中如此评价哀宗:“天兴(哀宗年号)不是亡国主,不幸遭逢真可惜。十年嗣位称小康,若比先朝少遗失。”诗中充溢着惋惜之情。历代亡国之君大都是遭人唾骂的,大概只有金哀宗和明崇祯皇帝才是例外。
总的来看,金朝末年的政治尚属清明。金源一代,仅发生过一次比较大规模的农民起义,即宣宗时期的红袄军起义。这次起义距金之亡国尚有二十年,没有给晚金的国势带来直接的影响。金末的内政给人们留下了比较好的印象,《金史》卷一一九“赞”曰:“金之亡,不可谓无人才也。”这可以代表元人的看法。尤其值得称道的是金末的吏治,金朝遗民杨宏道在金亡以后写下过这样的诗句:“兴定纪年后,治道日修饬。县令选尤重,非人莫轻得。”兴定(1217—1222年)是金宣宗的年号,“兴定纪年后”主要指的是哀宗一朝。哀宗时期的吏治何以会赢得人们的赞许?《金史》是这样解释的:“至哀宗正大元年,乃立法,命监察御史、司农司官,先访察随朝七品、外路六品以上官,清慎明洁可为举主者,然后移文使举所知,仍以六事课殿最,而升黜举主。故举主既为之尽心,而被举者亦为之尽力。是时虽迫危亡,而县令号为得人,由作法有足取云。”看来这一套制度确实行之有效。
如上所述,对于金末的国君和晚金的国政,元人是普遍予以赞许的,可见金朝之亡国,显然不是因为内政的缘故。前面曾经说到,在金朝亡国以后,社会上流传着“金以儒亡”的说法。这就是说,当时已经有人将金朝的亡国原因归结为女真人的全盘汉化。我觉得这种说法基本上是符合历史事实的。那么,女真人的汉化何以会导致金朝走向覆亡呢?我想就以下两点关键性的因素加以说明。
第一,女真人的汉化彻底改变了其传统的生活方式,养成他们懒惰奢靡、耽于逸乐的生活作风,从而使这个一度生气勃勃的民族最终走向衰落。
女真人本以狩猎和农耕为生,生活质朴,不事奢华。但当他们迁入汉地之后,原有的生活方式很快就发生了变化。大定二十一年(1181年),世宗对朝廷臣僚所说的一段话清楚地表明了当时一般女真人的生活状况:“山东、大名等路猛安谋克户之民,往往骄纵,不亲稼穑,不令家人农作,尽令汉人佃莳,取租而已。富家尽服纨绮,酒食游宴,贫者争慕效之,欲望家给人足,难矣。近已禁卖奴婢,约其吉凶之礼,更当委官阅实户数,计口授地,必令自耕,力不赡者方许佃于人。仍禁其农时饮酒。”《金史》里的类似记载屡见不鲜。当时中原各地的女真人,或者“以田租人,而预借三二年租课”,或者“种而不耘,听其荒芜”,甚至靠出卖奴婢和土地来维持其寄生生活。到了金代后期,女真人奢侈懒惰的生活积习更是臻于极致,陈规在写成于贞祐四年(1216年)的一篇奏议中,称南迁的猛安谋克军户均为“游惰之人,不知耕稼,群饮赌博,习以成风”。显见得已是无可救药了。金源一朝的盛衰,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猛安谋克的盛衰,金朝后期的猛安谋克完全丧失了战斗力,这对金的败亡有着举足轻重的影响。
生活在金源内地的女真人也同样染上了懒惰奢靡之风。大定二十四年(1184年)世宗巡游上京时,听说上京“宗室子往往不事生业”,而女真官僚“随仕之子,父没不还本土,以此多好游荡”。次年四月,世宗在离开上京时,十分伤感地对前来送行的宗室戚属们说:“太平岁久,国无征徭,汝等皆奢纵,往往贫乏,朕甚怜之。当务俭约,无忘祖先艰难。”留居金源内地的女真人,理应能够保存较多的民族传统,可就连他们也陷入了这种可悲的境地。
在元初女真人李直夫创作的杂剧《虎头牌》中,非常生动地塑造了一群金代中后期女真贵族破落子弟的典型形象。此剧主人公行枢密院事山寿马(女真人)有两位叔父,一称金住马,一称银住马,他们的祖上“是开国旧功臣”,而到了他们这一代却变得一贫如洗。金住马怀念他早年的富贵生活时唱道:“往常我便打扮的别,梳妆的善:干皂靴鹿皮绵团也似软,那一领家夹袄子是蓝腰线。……我那珍珠豌豆也似圆,我尚兀自拣择穿,头巾上砌的粉花儿现,我系的那一条玉兔鹘是金厢面。”但他后来竟一步步沦落到饥寒交迫的悲惨境地。他自称“往常我幔幕纱幮在绣围里眠,到如今枕着一块半头砖,土炕上弯着片破席荐”。当银住马被侄子山寿马授以金牌上千户(猛安),奉命前去镇守夹山口子时,金住马特地向他讨了一件旧棉袄以抵挡严寒。
金住马何以会从一个贵族子弟沦落到这般田地呢?从他的自述中也可以看出个大概:“我也曾有那往日的家缘、旧日的庄田,如今折罚的我无片瓦根椽、大针麻线,着甚做细米也那白面,厚绢也那薄绵”;“我无卖也那无典,无吃也那无穿,一年不如一年”。恰如我们在《金史》里看到的那样,金住马的贫困正是他奢侈、懒惰、不事生产的结果,于是一份好端端的家业最终被他“折罚”得一无所有。
金住马还有一个名叫狗皮的儿子,已经离家多年,一直在外面四处游荡。当银住马向他问起狗皮时,他答道:“有人向中都曾见,伴着火泼男也那泼女,茶房也那酒肆,在那瓦市里穿,几年间再没个信儿传。”这个狗皮也是一个很典型的女真贵族破落子弟的形象。
从金住马父子身上,我们看到了金代后期女真社会的一种世相,这很容易让我们联想到晚清的八旗子弟。女真人走到这一步,与他们的全盘汉化显然很有关系,而这正是当初世宗和章宗想要极力避免的结果。
第二,女真人的汉化彻底销蚀了其传统的尚武精神,使得这个昔日强大无比的马上民族在蒙古人的铁蹄下变得不堪一击。
十二世纪初的女真人,曾经创造过一部神话般的历史:仅以二千五百人起兵的完颜阿骨打,仅用了十二年的时间,就将辽、宋两大帝国彻底征服。当时的女真为何如此强大?《金史·兵志》这样解释说:“金兴,用兵如神,战胜攻取,无敌当世,曾未十年,遂定大业。原其成功之速,俗本鸷劲,人多沉雄,兄弟子姓,才皆良将,部落保伍,技皆锐兵。”作为一个新兴的马上民族,女真人具有一种天然的尚武精神,这就是他们当时无敌于天下的主要原因。
然而,仅仅三四十年之后,女真人就尽失其昔日的勇锐。陈亮谓金人一自南迁汉地,便“舍戎狄鞍马之长,而从事中州浮靡之习”。据南宋归正人说,海陵末年,金人在其最擅长的骑射方面已不如宋人,“虏人所射弓不过五斗,本朝战士所射弓多是一石或二石者”。至世宗时,统治者开始清醒地意识到这个问题的严重性,世宗曾对兵部郎中高通说:“女直旧风,凡酒食会聚,以骑射为乐。今则奕碁双陆,宜悉禁止,令习骑射。”大定八年(1168年),朝廷从猛安谋克中遴选侍卫亲军,而“其中多不能弓矢”。可见女真人的日趋文弱化已经是一个相当普遍的现象。
自金初以来,金宋两国使节相互往来时,照例要举行射弓宴,双方在宴会上射箭以决胜负。金朝前期,金人在这种场合往往是胜多负少,然而从世宗以后,胜负就颠倒过来了。大定十年(1170年),宋使来贺皇帝生辰,世宗“命护卫中善射者押赐宋使射弓宴,宋使中五十,押宴者纔中其七”。卫绍王崇庆元年(1212年),南宋贺金国正旦国信使程卓至中都,在朝廷例行的射弓宴上,金朝方面的“伴射昭勇大将军、殿前右卫将军完颜守荣,自午初射,伴射连不中”。由于这种情况屡屡发生,令金人感到很失面子,早在世宗时,太子允恭就曾提请朝廷注意这个问题:“每遣奉使入宋国,朝射往往不胜,有损国威。今后使人射不胜者乞加罪。”左司郎中粘割没雅遂建议说:“今后所差奉使,乞降指挥预选,令于南京考射阅习。”据大定十年(1170年)跟随贺正旦使汪大猷到过中都的宋人楼钥说,在这年正月四日举行的射弓宴上,由金人完颜仲雄押宴,“仲雄于进趋酬应一无所能,手有雕青细字,盖以射选借官而来。射虽不能命中,而善于发矢,人多服之”。[这大概就是采纳了粘割没雅上述建议的结果。
从金代墓葬的变迁中也能看出女真尚武精神的蜕化。考古文物工作者的研究结果表明,金初女真人有随葬鞍马的习俗,但到金朝中后期就很少见了,金墓与汉墓基本无异,鲜有自己的特征;相比之下,辽墓虽也摹仿汉墓,但无论是墓室结构,还是葬具、随葬品等等,都始终保留着一些契丹人的特点。
更值得注意的是,丧失了传统尚武精神的并不只是移居中原的那些猛 安谋克。章宗明昌间,右丞相夹谷清臣到胡里改路省亲,回朝以后,章宗问他:“胡里改路风俗何如?”夹谷清臣回答说:“视旧则稍知礼貌,而勇劲不及矣。”又谓“西南、西北等路军人,其闲习弓矢,亦非复囊时”。西南、西北路招讨司位于长城以北的蒙古草原,胡里改路则位于黑龙江下游地区,地处边裔。胡里改人在金初还不被认为是女真人,当地部族素以“勇悍”著称,开化程度不及女真。但到了金朝中后期,就连这种地方也未能避免汉化所带来的消极影响。
女真人的汉化,从根本上改变了他们昔日的好战精神和勇敢无畏的性格。宋人对此做过比较:“金人之初甚微,……当时止知杀敌,不知畏死,战胜则财物、子女、玉帛尽均分之,其所以每战辄胜也。今则久居南地,识上下之分,知有妻孥、亲戚之爱,视去就死生甚重,无复有昔时轻锐果敢之气。故前日罢榷场之后,沿淮置巡铺,每两月一替,当其出军,其金人与亲戚泣别,自谓极边,有往而不返之虑。其军畏怯如此。”这是说的海陵末年的情况。世宗大定十年(1170年),因蒙古侵扰而用兵北边,这年正月,宋使回程途中经过相州时,听当地女真人私下对他们说:“旧时见说厮杀都欢喜,而今只怕签起去。”这种厌战情绪真实地反映了女真人的精神状态。
金代中期,作为国家主要军事力量的猛安谋克军已经日趋衰败。大定十八年(1178年),朝廷臣僚向世宗指出当时军政存在的严重问题:“军政不修几三十年,阙额不补者过半,其见存者皆疲老之馀,不堪战阵。大定初已万万不如天会时,今沉溺宴安,消靡殆尽矣。愿与诸大臣讲明军政,以为自立之计。”在女真人生活上堕落、精神上缺乏斗志的情况下,猛安谋克军制必然要走向废弛。据《金史》卷九一《孛 鲁阿鲁罕传》记载,世宗时,阿鲁罕任陕西路统军使,“陕西军籍有阙,旧例用子弟补充,而材多不堪用,阿鲁罕于阿里喜、旗鼓手内选补”。这里说的“子弟”,是指猛安谋克军户的正军子弟,他们本应是作战的主力,而阿里喜、旗鼓手等多是以驱口充任的,但由于女真甲军子弟“材多不堪用”,只好以阿里喜、旗鼓手来补充缺额。对猛安谋克甲兵的庸懦无能,金朝中期诗人史旭已经看得很明白,他有诗写道:“郎君坐马臂彫弧,手撚一双金仆姑。毕竟太平何处用,只堪粧点早行图。”元好问评论说:“景阳(史旭字)大定中作此诗,已知国朝兵不可用,是则诗人之忧思深矣。”
金朝以兵立国,女真人从尚武到不武的转变,给大金王朝的国运兴衰带来了决定性的影响。借用一句元人的话来说,就是“金以兵得国,亦以兵失国”。
这就是我对“金以儒亡”说的理解。
然而,在蒙元初期的汉族士人中,对金朝的亡国原因还有另外一种截然不同的解释。就在蒙古灭金的次年,刘祁写下了《辩亡》一文,意在总结金朝亡国的经验教训,他说:“金国之所以亡何哉?……大抵金国之政,杂辽宋非全用本国法,所以支持百年;然其分别蕃汉人,且不变家政,不得士大夫心,此所以不能长久。”又谓“宣孝太子(即世宗太子允恭)最高明绝人,读书喜文,欲变夷狄风俗、行中国礼乐如魏孝文。天不祚金,不即大位早世。……向使大定后宣孝得立,尽行中国法,明昌、承安间复知保守整顿以防后患,南渡之后能内修政令,以恢复为志,则其国祚亦未必遽绝也”。按照刘祁的说法,金朝之所以亡,是因为汉化得还不够彻底,如果世宗太子允恭有幸能够继承皇位,像北魏孝文帝那样“尽行中国法”的话,金国就未必会败亡得这么快了。
持有类似观点的还有元初的汉族儒士郝经和许衡。郝经在作于中统元年(1260年)的《立政议》中,极力鼓吹当行汉法,并以金朝作为前代北族王朝行汉法的成功例子,谓金人“一用辽宋制度”,“真德秀谓金源氏典章法度在元魏右,……可以为鉴也”。因此要求忽必烈以金朝为榜样,力行汉法。许衡在至元二年(1265年)向忽必烈奏上的《时务五事》,其中有一段文字说:“自古立国,皆有规模。……考之前代,北方之有中夏者,必行汉法,乃可长久。故后魏、辽、金历年最多,他不能者,皆乱亡相继,史册具载,昭然可考。”《时务五事》的主旨也是劝谏蒙古统治者采用汉法,并且断言“必行汉法,乃可长久”,认为金朝之所以能立国百馀年,乃是因为行用汉制的缘故。
上述观点与“金以儒亡”的说法是完全背道而驰的。为什么对金朝的亡国原因会有如此大的分歧?这与蒙元初期的时代背景有关。蒙古人初入汉地,统治手段相当野蛮,根本无视汉文化的价值,对汉族文明持抵制的态度,因此当时的汉族士人总是积极鼓动蒙古统治者推行汉法。在这种特定的政治氛围中,他们当然不肯接受“金以儒亡”的说法,而是把金朝当作汉化成功的典范来看待,甚至要说金朝的亡国是因为汉化程度还不够!这种苦衷我们是不难理解的。
时过境迁之后,十七世纪的满洲人就完全是另外一种说法了。清太宗皇太极曾向宗室诸王和满汉大臣阐述他对金朝亡国的看法:“朕思金太祖、太宗法度详明,可垂久远。至熙宗合喇及完颜亮之世尽废之,耽于酒色,盘乐无度,效汉人之陋习。世宗即位,奋图法祖,勤求治理,惟恐子孙仍效汉俗,预为禁约,屡以无忘祖宗为训,衣服语言,悉遵旧制,时时练习骑射,以备武功。虽垂训如此,后世之君,渐至懈废,忘其骑射。至于哀宗,社稷倾危,国遂灭亡。”皇太极的这种解释,与“金以儒亡”的说法基本上是吻合的,后来的清朝诸帝也都持有类似的观点。由于满洲统治者所处的地位与当初的女真人极为相似,所以他们对于金朝败亡的教训有比常人更为深切的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