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了flyfish贝侬最近写的《记忆中家乡壮语的变迁》一文,我也谈谈德保、靖西两县特别是县城壮语的情况,与隆安县以及其他地区的相应情况比较一下吧。
我也是出生、生长在德保县城的,直到16岁那年离开德保去百色高中上学。百色高中是百色地区(百色地级市当时还是地区)唯一一所自治区级重点高中,是来自百色地区各县以及百色市(今右江区)的精英学子们汇集在一起学习的地方。在百色上高中期间,同学之间的交往也呈现出地域性的差异,由于历史以来地缘和人文关系的密切,我们德保、靖西的同学之间都是用壮语德靖土语来交际的,而其他地方的壮族学生除了本县或本乡人之外,则都习惯以汉语来交际,有时候连本县人都会用汉语来交际,这更显得德靖籍同学在母语态度上的“顽固”,因为语言上的认同也使得德靖两县同学相对其他地方的同学来说更容易“抱团”,百高校园里使用频率最高乃至最流行的壮语方言都是德靖土语,因此我们的母语也就有了“西德语”这么一个戏称。
90年代上半期之前的德保、靖西无论城乡几乎全说的本地壮语,据人们说,以前就算是县府开会,除了有外地县长、书记以及高级领导参与的会议习惯用桂柳话来进行之外,其他大多数普通会议都以本地壮语为主。而90年代之前,那些外来人口包括50、60、70年代到德保、靖西工作的所谓“南下干部”,都会由于本地壮语的强势而不得不学习本地壮语以融入本地的社会,他们的后代也从出生的时候开始以本地壮语为母语,特别是那些子女与本地人联姻的家庭,家庭用语也从汉语转到壮语上,这在我身边就有好几个例子。我从幼儿园一直到初中毕业,老师讲课除了读课文之外,也都是用壮语来讲课以及解释课文。
我是90年代中期的时候高中毕业的,之后离开家乡远赴北方上大学的,大概是那以后,县里的幼儿园、小学、初中都接到了教育部门的强制命令,在校园里必须用普通话,每个校园里都挂上了牌子——“说普通话、写规范字”,有的学校更加绝,拿出了有违宪嫌疑的土政策——“不许说土话”的牌子都敢挂出来。后来学校的老师们还将这股政令传达给了每一个家长,督促家长们在家里也要和小孩子们说汉语普通话,以使孩子们的学业得到进步,“望子成龙、望女成凤”的家长们自然趋之若骛,短短几年内县城儿童的语言转换趋势几乎成为定局——我相信这就是为什么现在我们这些于70年代末、80年代初在德保、靖西出生长大的游子们,在离开德保、靖西这种原本是纯壮语县城的地方好几年后,回来就惊异地发现自己家乡正在幼儿园、小学上学的小弟弟、小妹妹们是以带有当地浓重口音的普通话来交际而不是说对我们来说最具亲切感的家乡母语的最重要原因。当然这些老师生活中还是讲壮语,只是他们和学生们之间,则都很自觉得用汉语普通话来交际,即使这种普通话的质量十分令人不满意、甚至十分的糟糕。值得庆幸的是,德保、靖西县城里的壮语还处于绝对优势的地位,这些小孩子们大都还是会成长的过程当中学会当地壮语的,虽然不一定地道了。我大表哥、二表哥的子女,即我的外甥和外甥女,他们都是在父母、老师们强制用普通话来交际的教育模式下长大的,但到了现在,他们都上初中了,壮语却居然也说得挺溜的,只是他们在家里和父母仍旧习惯性地说普通话,反而是出门在外经常说本地壮语。
政府部门则相对“滞后”。到了前年,桂西华银氧化铝矿确定要进驻德保,全县上下一片欢欣鼓舞,为了给予外地领导乃至外地客商一个“开放”的印象,县府于前年开始就开始规定,县里的会议无论大小,一律要以汉语普通话来作为会议语言,这下可苦了那些以往开会都以壮语来表述的年纪偏老的干部们,据在县府里工作的亲戚说,有些老干部每次开会说话都近乎胡言乱语,让人不知所云——原因是他们的汉语水平太差了。到了现在,机关单位里用普通话来作为工作语言普遍起来了,有的单位普通话与本地壮语几乎平分秋色。靖西县的机关部门的详细情况不敢定论,不过情况也不会好到哪里去,因为靖西是一个旅游大县,近年来外地观光客日益增多,他们也是要以“开放的姿态”去迎接旅游业的发展的,我就曾经在靖西的某宾馆里亲身经历过,我和前台小姐说本地壮语她不予回答,还和我说“请说普通话”,而她其实就是一个本地人,证据是前几年我就数次和她用壮语对答过。
事实上,不论是学生还是机关单位的工作人员,本地女性之间用普通话的频率要比男性要高得多,特别是在高中校园里,呈现出女生之间大都用普通话交际、男生之间则大都用本地壮语交际的奇怪现象。这个现象其实可以从社会语言上来分析,首先女性掌握外族语(或外国语)的能力确实要比男性强,因此接受汉语教育的壮族女性能够比男性更能熟练地应用汉语;其次女性由于有一种追求自身最佳形象的需求,在崇拜流行文化上也比男性要盲目,那种普通话为高级语言、壮语为“土话”(换而言之就是没有将自己的母语当成是一种民族语言而是当成了地方的土语)的指导性思想一旦泛滥,女性就会不知不觉地以说普通话为荣、避免去说她们下意识里认为比较“土”的母语,而男性在这方面则是比较迟钝,他们最多是会迁就女性的交际语言选择,而男性自己之间则还是选择自己最为熟悉的语言来进行交际。
近两三年来,桂西氧化铝已经开始在德保马隘施工,县城里的流动人口急剧增多起来,德保本地人的普通话不再限于县城小孩子们之间的交际了,也开始在某些大人们(如教师、机关单位职工特别是女性)当中流行起来,虽然还不足以与根深蒂固的当地壮语抗衡,但是按照目前的趋势发展下去并不容我们乐观。原因首先在于随着氧化铝矿的建设和投产,外地人口势必会不断涌入,这些人往往拥有强大的财力,以及本地人大都陌生的各种生存竞争手段,他们不会再遵循以往那种通过学习本地语言来融入当地社会的传统模式,本地人越来越习惯于迁就外地人而集体转用汉语普通话作为日常用语,势必改变本地语言格局;其次在于现在小学、幼儿园的孩子们始终会长大,虽然他们大多还是会在周围大人们的壮语环境下学会壮语,但是对母语的感情肯定会发生根本性的变化,到了他们当家做主的年龄阶段,这两个县城就很可能过度到语言转型阶段,使得汉语普通话真正取代壮语现在的地位而成为县城内唯一的强势交际语,而他们的后代(即我们的孙辈)则会更加忘本,那时候他们也许连本地壮语曾经是那么流行的历史都不会了解,以为自己这个人群自古以来就是操着他们自以为标准的普通话的,另外一个版本的“美丽的家谱神话”又会横空出世,这些就是我们所提出的本族后代的“母语传承危机”。
当然,相对于隆安、田阳等地处人员往来不断的交通要道上,本地壮语人文日益被冲淡的壮语县城来说,德保、靖西这两个壮语县城目前还算是幸运的。因为除了地理上偏安一隅得以保持壮语交际的兴盛之外,还有这两个亲密的兄弟县份一道唇齿相依、在母语上相互认同和相互促进的独特模式(这种模式在其他壮族地区已经看不到了)。本来是外人戏称的“西德语”(壮语德靖土语)这个称呼,到了现在本地人也引以为豪了,比如说网络上德靖网友经常以“西德人”自居,以“西德语”为自己母语的通称,这种引以为豪的心理也可以看出至今本地人大都还是有母语归属感的。在90年代末、21世纪初接受了外来人口在语言上的一波强烈冲击之后,两县县城的壮语交际还呈现出重新趋于稳定的态势,我认为这还得归功于正在大量涌入两县县城的本地乡下人(这也是“城市化”的一个必然环节),因为这两个县的乡下人大都是本地壮语的顽固使用者,而德靖土语内部虽然各地口音不一但是总的来说却也是南部方言里内部最为统一的一个土语,县城本地人和乡下人之间还是会选择自己的母语为交际语而不会选择第二种语言来作为替代,因此农村人口基数也成为了两县县城本地壮语的强大后援。如果以县为单位的话,德保和靖西还是壮族地区少有的普遍以壮族母语来作为身份标志和情感认同的县份,不但出门在外不论有多远见到本县老乡必说母语,而且两县人出门在外见到对方也大都会说各自的母语,比如说上面举例的百高校园内德靖籍同学的坚持用母语交际的情况,因此也有人将德靖比作是壮族的“潮汕”,就是从语言认同上去比喻的。总的来说,德靖土语算是壮语各大方言土语当中最为强势的一个土语。
综合上述各点,德靖土语区乃至整个壮族地区解决母语传承危机的最为有效的方式必须要从改变广西教育部门对待壮族母语的态度入手,以国家宪法、民族区域自治法为倚仗,以维护本民族母语文化传承发展、宣传文化多样性之重要性为目标,以解释多语教学(如壮-汉、壮-英)对儿童智力的开发有好处、单语教学反而会带来单语(而且是非常不标准的普通话单语)的害处等科学观点为宣传手段,影响我们这个社会的语言文化观,使我们的母语文化的发展权得到保障。事实上我们僚人家园从推出母语流行音乐到隆重举办首届德保靖西贝侬歌会,多多少少都是这种自发宣传的一个体现,希望我们的这种网络上的宣传以及走出网络进入社会的活动,都能够真正达到这个效果,因此在资金得到保障的情况下,我们的歌会还是会每年举办下去,促进民间母语传承的意识从自发过度到自觉,真正发挥我们网站的社会效应。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5-3-30 13:46:35编辑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