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方桂先生(1902-1987)乃世界著名语言学家,人称中国的非汉言言语学之父。他其中一项最大的贡献,就是作为有系统研究壮语的第一人,揭示壮语和东南亚周边语言、汉语,及其他国内少数民族语言的关系。由于他的研究,世人才清楚壮语的面貌。他于1934年左右亲身到广西、贵州、云南等地进行语言考察,并于抗日战争极艰难的环境下出版《武鸣土语》、《龙州土语》等专著。此二著作治学严谨,材料丰富,被国际语言学界奉为描述语言学方面的经典之作,为后人留下极珍贵的语言材料。他除了台语语言学外,还对美国印第安语言、藏语、印欧语言等多有涉猎,贡献良多,桃李满天下。
前阵子在沙南曼森贝侬的推介下,阅读了汉译本的《李方桂先生口述史》(李方桂着、王启龙、邓小咏译、李林德校订。清华大学出版社2003年出版),其中有讲述到他进行台语考察的经过,诚为台语语言学上最重要的一页。现特节录部份,以供同好。这本书还提及很多其他的范畴,对语言学感兴趣的贝侬,不妨买来一读,定必获益良多。(下文部份内容原文疑误,本人作了适度修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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頁44-49
决定研究台语(原文为「傣语」,疑为译误)
后来,我觉得或许我应该研究汉语以外的一些语言。当然有几个选择。可以选择某些突厥语,全是中国境内迁出的土耳其斯坦语言,或者可以去西藏研究藏语,或者可以去研究中国境内少数民族语言。其中之一就是广西的台语。
那时,存在某些客观条件限制。我们要去调查土耳其斯坦的华人是非常困难的,这是因为政治上的──俄国──以及其他问题。所以这就在考虑之外了。去西藏,也很困难。我们不能去西藏,因为,当时达赖喇嘛反对中国政府,所以我们去不了。如果我真要去,只好先去印度,然后由印度进藏,那将是非常艰难的旅行。
哪儿都不能去。对我来说,当时只能去贵州、广西、云南这样的地方调查。最好的地方是广西,因为那儿交通方便一些。进贵州非常困难,进云南也非常困难。当然啦,广西以其台语而闻名,但是,没有人对广西及其周围的台语方言做过任何广泛的调查研究。我认为或许自己应花点时间研究台语方言。但我想多了解一些为多数学者所熟知的台语方面的知识,台语当然是暹罗语(原文意思是「在台语里最为人熟知的当然是暹罗语」)。许多人研究过它,也有许多文献材料。在广西,台语没有文献材料。所以,为了可以充份地研究这些语言,我说我首先应该去泰国学习泰语(原文为「傣语」,疑为译误,下同)。
1933-1934年:去泰国学习泰语
我对赵元任(中国历史上最杰出的语言学家之一)谈了自己的想法。赵元任是一位非常善良和慷慨的人。他说:「你想去泰国?好吧。我给你经费。」
我认为当年的中央研究院非常开明、非常慷慨。你想研究甚么就研究甚么,而且也为你提供一定的经费。那是赵元任的慷慨政策。就这様,我从上海出发去泰国了。要知道,当时去泰国也是非常艰难的,因为中国没有和泰国建立外交关系。我们拿不到泰国的签证。所以,我们只好转道新加坡去泰国,到新加坡后再乘火车去泰国。所以,我就先去了新加坡。
在新加坡有一位中国总领事,也有一位泰国总领事。由于他们都是外交官,而且都是在新加坡的外交官,这两位总领事因为都是外交同行而非常熟悉。所以,我到那里后,设法通过中国总领事与那位泰国总领事取得联系。后者说:「好吧,我给你签证,我能签发你的护照。现在你去泰国不会有麻烦了。」就这様,我拿到了旅泰的第一张签证。我从新加坡乘火车到了一个有名的地方,那儿有家旅馆住起来十分舒服,有一位泰国的部长就住在里面,他叫牙代木壤(Phya Damrong)。牙代木壤是从泰国出来的,他住在那里,是因为泰国发生了政治暴乱,他是泰国国王的叔父或甚么的,于是就从泰国流亡出来,住在那里。那位暹罗领事告诉我牙代木壤就住在那儿。「你最好去那儿住,没准儿你能见到他。」于是,我在那儿停下来拜访了牙代木壤,与他小叙了一阵。他非常非常之和善。他要我在泰国见一个人,也是一位王子;要知道,牙代木壤就是一位王子。
我与他分手后,乘火车去了曼谷。碰巧上海的一位朋友也为我写了一封介绍信,他在曼谷有位朋友,因为他们是大老乡,都是潮州、汕头一带的人,所以,我到了之后,找到了这位中国朋友,他为我找了一幢两层楼的房子,为我租了下来。那些年代,住房非常廉价,大概每月支付20美元左右。我到后就有了房子,又找了两位老师:先找的一位是学校的年轻男教师,后来找了一位年轻的女教师,是另一个学校的。
于是,我就开始学习暹罗语了。部份时间是会话,部份时间是阅读。我开始非常精细地阅读暹罗文。可是这里的规矩不是这样的:学生甚么都不用读,先练习会话。但我现在依然是采用这种老式方法,除了学说话之外,还要读泰文,读一些泰文诗和某些非常奇异的阅读材料。当我要阅读有关泰国历史方面非常艰深的某些文献材料时,他们说:「对你来说,读泰国史太难了。」我回答说:「没关系,我一定要读它。」于是,我学着阅读文献,学习泰语:两様都不太高明;但三个月下来,我对泰语有了大概的把握。
1934年:研究广西台语方言
学了泰语之后,我回到中国。第二年我去广西研究台语。我调查了大约10到15种广西台语方言,并对其中两种方言做了更加广泛的研究。除了音系之外,我还搜集了许多长篇材料和词汇等等。其中之一是龙州方言(又译龙州土语)。龙州是越南临界的城市,所以我写了一篇龙州方言的专论。它刚好属于广西西南部一组重要的台语支。
后来,我研究了武鸣方言。而武鸣方言正好是广西另一个重要的台语支的代表方言。我也对此写了一篇专论。它正好是所谓的北部台语。因此,那次广西之行,我写了西南部台语方言的专论,也写了北部台语方言的专论。巧就巧在这两种方言都是广西两支重要的台语方言。
然后,我回到了南京,因为当时中央研究院由于日本人入侵北京的威胁,已经迁到了南京。我开始研究广西所获得的材料,比如龙州土语专论和后来的武鸣土语专论。它们都是日本侵华时期进行的研究。(拿出书来看)这是武鸣土语报告,这也是武鸣土语报告。你们看,它们是两个不同的版本。
这个版本,是中国科学院版,是新中国成立之后出版的。(笑了)但不管怎么说,他们出版了我的手稿。这篇稿子当时已经完成,但还没有印出来;所以他们(指中国内地)把它印了出来,而去年才有人送给我,对我说:「你可能还没有它吧。」(笑了)他把它送了给我。是1953年出版的。(随便翻了一下书页)这是普通音系学之类的东西和汉语借词数量等等。有趣的是,我除了搜集这些长篇材料外,还搜集了相当数量的民歌。这是音标,然后是译文,但这些民歌也是用台语写的。
(陈:它们与汉语不同吧?这一个就不同。)
它们与汉语不同,大不相同。它是从汉语借来的,但你们知道,可以有不同的文字符号。
(罗:那么他们不曾使用台语文字系统吗?)
是台语文字系统。
(罗:这是为台族创制的文字,但它们没有采用以天城体为基础的正式泰族文字。这是他们根据汉字为基础创制的系统,对吧?)
它是越南语文字系统。是根据同一种原则,但它们当然是不同的文字系统。它们是根据汉字创造的。
在那时,我也写了台语语言学方面的文章,实际上是一些小文章。
李方桂口述史國內在哪兒可以買到我真的不清楚,但這本書是去年才出版的,出版社是清華大學出版社。國內的大書店應該可以找到。
至於那兩本《龍州土語》、《武鳴土語》,不知國內情況如何。但由於這兩本書是由台灣的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於上世紀中葉出版的,因此我猜國內買到的機會不大。不過這兩本書資料性很強,很專門,全是一版一版的語料和音標,而且是用美國式的,即使我讀來也覺得太枯燥。因此除非是專門搞語言學的,否則不看也不會有太太損失。
《李方桂先生口述史》,李方桂 著,王启龙 邓小咏 译,李林德 校订,清华大学出版社2003年9月第一版,全书262页,定价18.00元。这本书我是今年2月份在南宁买到的。
谢谢IhPei贝侬抄录上传了这几段,让我得以再次细看这些文字,也让诸贝侬对李方桂先生研究台语的情况有了更多的了解。
“……对我来说,当时只能去贵州、广西、云南这样的地方调查。最好的地方是广西,因为那儿交通方便一些。进贵州非常困难,进云南也非常困难。当然啦,广西以其台语而闻名,但是,没有人对广西及其周围的台语方言做过任何广泛的调查研究。我认为或许自己应花点时间研究台语方言。……”这一段,说明当时的学者对广西及云南、贵州的基本情况是了解的。
“……有趣的是,我除了搜集这些长篇材料外,还搜集了相当数量的民歌。这是音标,然后是译文,但这些民歌也是用台语写的。……”这句话以下一段对话,原文(指译本)如下: 陈:它们与汉语不同吧?这一个就不同。 李:它们与汉语不同,大不相同。它是从汉语借来的,但你们知道,可以有不同的文字符号。 罗:那么他们不曾使用傣语文字系统吗? 李:是傣语文字系统。 罗:这是为傣族创制的文字,但它们没有采用以天城体(Devanagari)为基础的正式的傣语字母。这是他们根据汉字为基础创制的系统,对吧? 李:它是越南语文字系统。〖注:李先生是指拉丁化之前的越南语文字符号系统,以汉字为基础创制的。〗是根据同一种原则,但它们当然是不同的文字系统。它们是根据汉字创造的。
——我想这里所说用于记录民歌的根据汉字创造的“台语文字系统”,应该就是后来命名的“古壮字”。
该书第三章的目录如下:
第三章 1929—1972年:在中国搞科研,在美国搞教学 一、1929年:回到中国 二、任命为中央研究院研究员 三、1930年:在海南岛做研究 四、决定研究傣语 五、1933—1934年:去泰国学习傣语 六、1934年:研究广西台语方言 七、翻译高本汉《中国音韵学研究》 八、1937—1939年:在耶鲁大学任教 九、1939—1946年:回到中国从事科研和教学 十、1946—1948年:哈佛大学任教 1948—1949年:耶鲁大学任教 十一、1949—1969年:华盛顿大学 十二、1969—1977年:檀香山(夏威夷)大学
该书对于“傣语”、“泰语”、“台语”,应用上显得不够严谨。IhPei贝侬将标题中的“决定研究傣语”、“去泰国学习傣语”分别校订为“决定研究台语”、“去泰国学习泰语”,还有其他一些校订、注解,是比较准确的。
收到
李方桂在去百色调查当地台语方言的时候,曾经找到两个天保人(天保为今德保县)录了一些天保话(德保话)的语音和民歌,并整理了天保话音系,还让那两个天保人用天保土字(天保的方块壮字)写下了那些民歌。后来李方桂还根据这些材料写了《天保土歌——附音系》一文,也是他研究国内台语方言的一个重要内容。去年底IhPei贝侬找到了这个文章,并将这个文章复印给了我,现在我将该文章的几段话给摘抄过来。
天保土歌——附音系
李方桂 美国夏威夷大学
天保在广西的西部,与云南越南为邻。当地的人说的是一种台语Tai方言,属于台语的中支(Central Tai Group)。一九五三年我同吴家济在广西调查语言的时候,曾从南宁坐船到百色。在百色找到两位天保人。他们不但供给我们天保语言的材料,并且唱了些歌。我们曾经把这些歌在铝片上录了音,铝片现保存于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里。
我在广西,贵州一带调查语言的时候,也附带记录些民歌,例如广西武鸣的土歌,贵州荔波的水家歌等。广西贵州的民族如苗瑶僮家仲家水家峒家等都是很喜欢唱山歌的民族。他们山歌的格律,用韵都有些不同的地方,这些歌一方面有受汉语山歌影响的地方;一方面也有他们自己本身的传统。如果拿他跟泰国寮国以及越南北部的土民族Tho的诗歌比较一下,更可见他的演变源流的关系。这种研究需要更进一步的分析各民族的诗歌的格律,现在我只能贡献点零碎的材料,以供专门研究这方面的民俗学家的参考。我的老友凌纯声先生致力民俗学多年,所以我九拿这个题目来给他祝寿。
天保语音
天保的发音人有两位,一位是余铭奎先生,是城厢人;一位是黄一先先生,是南区果来圩人。因此他们二人的发音略有不同。在诗歌里也可以发现。
1.声母系统:……
2.韵尾辅音:……
3.元音:……
4.声调:……
天保歌里平声跟平声押韵,仄声跟仄声押韵。这至少保存古代台语的声调系统的一部分。这种保存古代区别的现象,似乎指示他们的诗歌的传统来源有相当的历史。广西武鸣的僮歌,贵州荔波的水家歌,泰国的一部分诗歌也都有类似的现象。这不但表示他们各人有他们的口语文学的传统及发展的历史,并且他们之间也许有历史的关系。
天保诗歌
…………
一九五三年我同吴家济在广西调查语言的时候
似乎是1935年。
吴家济应是吴宗济之误,吴先生至今尚在人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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