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木棉
石灰岩出生在中越边境地区,山高皇帝并不远,中央的政令在我们这样的和睦社会是畅通无阻的,体现之一就是我们这样的偏远少数民族地区的计划生育政策落实得非常严格。小时候常看见计生部门的人扛着硕大的长柄铁锤进村,找到超生户的家,将铁锤抡起来就砸,瓦的门的窗的墙的,一片零落,牛被牵走了,猪被抬走了,粮食被打包拉走了,超生户因超生行为换来这般代价。我也是个超生子,是个不该来到这世间的生命。
多年后,很少烟酒的父亲在一次醉酒的夜晚,跟我说:生下你是非常不容易的,在你之前,你已经有一个哥哥被计生部门强行引产掉了,你那个哥哥……他的头发都长得黑黑的了……
后来我逐渐清晰了我的出生过程。父亲年青时一心为仕途,但又忠于家族里多子多孙的要求,在已有三个孩子的情况下还一心要超生。白天父亲在外工作,母亲留家里下地做农活。由于父亲要在仕途上混,更不允许超生,母亲在怀上我的时候,担惊受怕,每天早早锁上门出去干活,很晩才收工回家,因为怕计生部门的人来家里捉人。就算是在地里干活的时候,远远看到田的另一头有陌生人走过,也要丢下工具跑到沟里丛里躲起来。在贫穷、劳累、惊吓的情况下,在冬寒未退暖春未到的季节里,母亲早产下我。
那正是红木棉开放的时节。
木棉花很奇怪,在春天没来到的时候,在苦寒未消的时候,它已早早苏醒吐艳了。百花静待暖春,它却偏要在苦寒时节把自己绽放,难道它也是一种早产的花么?莫不是它也有艰辛而不为人知的出生背景?
它的花期很长,花朵硕大通红,先花后叶,没有绿肥红瘦的矫情,满树是红花,高大炽烈,远望如一团巨大的火炬。就这一点,我是无法将自己与红木棉相提并论的。木棉树高大魁伟、茂盛壮观,外号“英雄树”。而我,由于早产,由于贫穷加上惊恐导致母亲泌乳不足,从小营养不良,体质矮小瘦弱,直到长到稍大后父亲将我带到政府大院一起生活,营养才有所改善。在出生后,母乳不足的我得到了乡亲们的照顾,村里有两位母亲在哺乳自己的孩子也难以保障的情况下,也分一些乳汁喂给我……一个孱弱的生命,在惊恐与温情的交错里,居然也存活下来了。
但能否存活在当时并不是可预见的事情,今天我坐在电脑前捏一捏自己的手脚,是那么真实的存在,甚至能俯地一口气做80个俯卧撑,但当初母亲总担心我会夭折,因为在早我几年里村子里有小孩夭折的先例。
母亲就祈求神灵保佑我。村东边,有一座神山,山不高,有个洞,村里先人来这附近开垦时,偶然发现这洞里有一些烂衣物,土地开垦出来后,这洞下面的山脚里有个石缝流出一股泉水,于是先民迁来这里成立村寨,在这个山洞里立起土地神位,长常供奉,这座山就成了神山,山上的树木自由长生,不许砍伐。在这个洞的旁边,有一仞石壁,我家就在村边,从家里远远能望见这面石壁。乡亲们告诉母亲,这片神山上的石壁坚硬不摧,高瞻远瞩,可以保佑小孩。于是在每个节日里,母亲除了要给列祖烈宗、土地神和花婆婆上香,还要到这片石壁下烧香祭拜,并给我取乳名“阿天”。“天”系当地壮语的译音,即石头、石灰岩。母亲希望我的命坚硬如石头,巍然挺立,不会夭折。
在我长大但还没成年的时候,科学观念深入我体内,我对母亲的这种类似原始巫教或自然崇拜的行为很排斥,甚至有时候对她冷嘲热讽,母亲只默默不语。直到有一年回家,母亲高兴地告诉我,以后可以不拜花婆婆和石头了。我问她为什么,她说因为今年你们都长大成年了呀!
现在想来,母爱有时候很幼稚肤浅却又是那么博大深厚……
每天打开门,除了能望见神山上那一片“天”,还能望见许许多多木棉树,包括我家的木棉树。先人来这里造村的时候,在村边种了很多树,其中要数木棉树最多最高大。小时候常常跟小伙伴比较:我家的木棉树比你们家的高,我家的木棉树开花比你们家的红。那时候就在这样青山绿树的村庄里生活,有时候往屁股底下夹了一条树枝跟小伙伴们满村子跑,跑到木棉树下,捡了木棉花互相掷、砸。
木棉树总是把自已长得高高的,把棉絮飘得远远的,让下一代四方扎根。一心为仕途的父亲终于离开了原单位,进入了政府大院,带走了孩子们,留下母亲苦守。
父亲只能趁休息日回家帮帮忙,绝大多数的农活压在母亲身上。母亲除了种好承包田,还开垦了许多荒地。但母亲再勤劳能干,终不能面面顾及。有时候人在地里干活,家里晒着稻谷,天气突变,得马上丢下工具跑回家抢收稻谷,两头累。改革初期,乡亲们依然保持淳朴的民风。母亲一个人忙不过来,亲友邻居会赶来帮忙。每家之间的墙壁仅有半人高,天要下雨了,这家抢收了自己家的稻谷之后会来个纵身跳,翻过了隔墙帮邻居家收谷子,母亲就在乡亲们的帮助下忙了一年又一年,直到后来的民风变化,赌博横行,偷摸滋生,乡邻冷漠。
有一年台风来得异常猛烈,树大招风,村里有一些木棉树倒下了,我们家的那棵木棉树也在台风里摇摇欲坠,庞大的树冠在狂风里被聚拢成一团,高大的树干被风压成了一把大弯弓,风里雨里伏下去又撑起来,好几次要倒下。我家的木棉树靠近邻居的房子,邻居怕大树倒下来砸了房屋,整个一家子跑到我们家里来住宿。台风过后,发现我家那棵木棉树歪了,粗大的树根被台风撼起来,周边的大地裂开,看得让人触目惊心。由于担心它会突然倒下砸到邻居家的房屋,母亲与乡亲们商量把它砍倒。于是收集了全村的缆绳,邻居爬上高高的木棉树,用斧头把它的枝全砍掉,高大的木棉树变成了一根粗大的光溜溜的柱子。用长长的绳索绑在“柱子”的上端,村民轮流砍“柱子”底部,砍得差不多了,一大群人在地上抓着缆绳“一二三、一二三”努力地一拉一松,大柱子不停地晃抖,抖着抖着就轰然倒下了。
每次母亲从家里看出去,没了木棉树,没了那片枝叶,只望见远处光光的一片石壁,总感觉不习惯。于是她挖来一棵小木棉,种在较远的地方。木棉树的生命力很强,每年春夏之间,棉絮带着种子飘向四方,落到土地上生根发芽,移来就能种。甚至可以砍一段粗枝往地里插就能成活了。它不挑剔,它眷恋土地,它渴望扎根发芽。
多年以后,南友高速路经过我家那块地,母亲当年种的木棉树又被砍去了,彼此母亲已跟我们迁到城里,就没有再种下木棉树。于是每年三月三回老家,从家里望去,仅剩那片石壁在高高挺立。
木棉树树体粗大,是当地做棺材的指定用材。随着老一代渐渐过世,棺材越用越多,木棉树越砍越少,加上土地越来越值钱,土地都被用于种植一些能快速产生效益的作物,村边的木棉越来越少了。
离村子较远的木棉树也在减少,随着村民的开荒,甘蔗、木薯、桉树的推广种植,木棉的生存地在减少。那些在阳光下飘飘荡荡的棉絮,实在找不到能让它们扎根发芽的地方了。
一粒种子,它具备顽强的生命力,却找不到扎根的土地,那真是一种杯具。每次回老家看到随风飘荡的棉絮,我想家乡的红木棉会不会有一天从这片土地上消失。
令我担忧的不仅仅是红木棉。
每次回家,村巷里冷冷清清,只有一些小孩的身影,成年人要么跑去外地打工,要么聚在屋内赌博。几个不相识的小孩瞪着眼睛观望我,似乎我是个外来人,围观一阵子后,发现我居然也是讲土话的,没了新奇感,呼地一下子跑去玩他们的了,这时会听到他们用汉语普通话争论争吵。表哥跟我谈到这个情况时说,现在的小孩子都集中去镇里的学校寄宿,在学校里只允许讲汉语普通话,一个星期共七天,其中有五天是在与父母和土话隔绝的环境里度过,与乡土的断裂情况可想而知,甚至他的小孩有时在家里都要跟父母讲普通话。然后听他们讲某月的某一天,某某家的牛车在夜里被外村来的贼偷去两个铁轮子;某月的某一天,某某翻进了邻居家的后院,正在往编织袋里塞鸭子的时候,被主人家出来发现……
红木棉少了,乡情冷淡了。那个当年的早产儿,心中时时叨念着这片土地,但回到家乡时再也找不到儿时的感动了。只在社会的台风暴雨里抗争起伏,如同儿时与命运的抗争,困惑与遭遇像早产一般突如其来,期待与渴望仿佛母乳一样早早断去,浮沉起落,却再也找不到当年乡亲给予的那种无私援助。想想广东那个被车碾的女孩,想想那些喝了劣质奶粉死去的孩子们,我觉得自己出生的年代还是相当的幸福,至少有一群乡亲为挽救我这个不相关的生命给予了无私援助。
有一次,五岁的侄女跟我们回到老家,下了车,她瞪大了眼睛四周望了望问他爸爸:“爸爸,你的老家就是这样子呀?早知道我就不跟你来了!”一句话让我们一群大人都吃惊。
从屋檐下向村东南望去,熟悉的记忆里没有了那株木棉树。我在想,木棉树,它就算把后代飘得再远,也不会把它们飘离那一方土地。而我们,把后代飘向了另一个与家乡迥异的世界,还把我们的后代培养得对老家没一点情感,一个忘根的家族,是不是很不好?大哥二哥三哥的孩子都不教家乡话了,这真是我们这一代人的失败。
于是我开始向周边的朋友打听新时代下有何种途径保持我们的故土风情——我若有了孩子,可不能像哥哥们那样失败。朋友推荐了几个壮乡网站,令人甚为欣喜,原来竟然有不少家乡同胞在这方面努力着。
去年三月三回家,先赶往二哥家集合再回老家。进了二哥家,侄子从楼上跑下来:“阿天叔叔,蒙垦梅莫?(汉语意思为:阿天叔叔,你喝粥不?)”我愣了一下,乐了。原来二哥也允许母亲教侄子学讲家乡土话了。
走南友高速路回到老家,一路有许多新种下的木棉树,到了我们家,从门口向村边望去,好几棵木棉树挡在那里。原来政府在推行一项红木棉计划,拉来一车车的木棉树,鼓励乡亲们领回去沿高速路周边种植,每种一株给予150元的奖励补贴。天下熙熙皆为利来,村民为了得150元补贴,积极响应,多种多得。虽是政府的面子工程,倒也让木棉树回来了,因为只有木棉树才能代表这片土地的风情,它是不二之选。
沿着村边走一圈,到处是新种下的木棉树。当初总是担忧木棉树会越来越少,直至消失于我的视野。现在想来好笑,这红木棉怎么可能会消失呢,怎么可能呢。
它只会越来越多,旺盛如火。
会在某一年冬未春初,北风袭人,我离开青黄不接的北方,回家乡信步漫行,在感叹人间苦寒难以挥去的时候,在春雷倘未从酝酿中炸起的时候,红木棉,南方的红木棉,它早已燃起一树树的希望,一团团巨大的火炬,烧遍家乡的峒弄,映着我老家前方那一面绝壁,一面坚定而又沉默了几亿年的石灰岩。
于是多年后,我有了我的小孩,我带他回到这里,我们又可以看到一株株高大通红的木棉树了,他在树下捡起一朵朵硕大红艳的木棉花;在木棉瓜成熟的时候,我的后代在树下仰头对着木棉瓜唱起我儿时的土话歌谣“麦闷民瓜,呱呱呱……”
而我的后代,将不再是一个孱弱的早产儿,他的存活与成长不再是靠祈求于一片石灰岩壁的保佑,他生活的社会,淳朴,民主,自由,享受着人权的幸福阳光。
“超生”,一个很大的中国特色,除了中国,恐怕地球上找不出第二个国家有这个词汇了。
按捞客的标准,我也是超生的,呵呵。
小时候常看见计生部门的人扛着硕大的长柄铁锤进村,找到超生户的家,将铁锤抡起来就砸,瓦的门的窗的墙的,一片零落,牛被牵走了,猪被抬走了,粮食被打包拉走了,超生户因超生行为换来这般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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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很经典,绝杀=现代的阉人,比封建社会厉害,封建社会阉男不阉女。
我之前也有个哥哥,但,听说是一岁时因为生病离开了,
所以,我才会有机会来到这个世上,好像也是早产了一个月,出生时才4斤,妈妈说我当时像只小猫。。
我很幸运,长得很不起眼的女生,却还算聪明伶俐,一路走来,都还顺顺利利,或许是早产,生的日子碰到了好时辰,在丰收的9月,不缺吃穿。。。
但,还听巫婆说,我是水鬼投的胎,所以总学不会游泳,怕水,怕黑,晚上怕一个人独处。。。
我想,上辈子是孤魂野鬼,所以这辈子总觉得孤独。。
其实,每个人都是一个人来到这个世界上,都是一个人活着。。。
原来。。。你也是。。。早产儿。。。
那么。。。我们算是有一点。。。缘份了。。。
当。。。你。。。孤。。。独。。。的。。。时候,我们能否。。。聊一聊。。。
你工作上的。。。收获与压力。。。
你生活里的。。。快乐与痛苦。。。
你感情上的。。。欢乐与创伤。。。
我。。。都想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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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当是南壮地区了。呵呵!
天等县的“天”,德天瀑布的“天”,黑衣壮村落“吞力”的“吞”,其实都系当地壮语的译音,即石头、石灰岩。
超生确实是中国的特产,但不应该是让中国的少民来背这个罪名。
我在为僚人的生育能力下降感到“高兴”的时候,也在为中国、僚区的环境问题感到深深的担忧。
个人认为中国、印度应该和美国等西方国家为世界的环境问题付同等的责任。
美国等西方国家是工业问题;而中国、印度则是人口问题,长远来说,人口才是环境问题的根源所在。
因为人类只有索取、不知道回报,特别是某族人。
木棉花又开了啊……
超生确实是中国的特产,但不应该是让中国的少民来背这个罪名。
我在为僚人的生育能力下降感到“高兴”的时候,也在为中国、僚区的环境问题感到深深的担忧。
个人认为中国、印度应该和美国等西方国家为世界的环境问题付同等的责任。
美国等西方国家是工业问题;而中国、印度则是人口问题,长远来说,人口才是环境问题的根源所在。
因为人类只有索取、不知道回报,特别是某族人。
现在欧美的工业污染,不见得比中国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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