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题在于,全球化对民族国家的影响并不等于不少人宣称的那样,是什么“民族国家终结”(the end of nation-state)、“主权终结”(the end of sovereignty)。确实,民族国家主权已不再象过去那样至高无上,它们为了生存和发展而参加普遍的国际合作,在许多关键的领域民族国家自愿或权衡再三交出不少主权,相应地,传统的民族文化和认同也因为全球化的冲击而发生了一些变化。然而,现在和可预见的未来,民族国家仍然握有重大的基本权力,是全球经济、政治和安全中最重要的一类角色。人们往往忽视的一点是,民族国家不可能是全球化的被动消极角色,而更多的则是主动积极的参加者,无论那种类型的民族国家,今天不都是在说正在迎接全球化的挑战吗?“人们经常把全球化说成是好象为一种自然力量,其实它不是。国家,公司和其它集团都在积极推动全球化的进展。”8
上面提到了政治学家亨廷顿的“文明冲突”命题,一些西方评论家在金融危机后对此大加发挥。发生金融危机的国家,“在治理方面差别很大的标准和政治体制不能与全球化,以及一种方式和道德的全球共同性(global commonality of styles and ethics)日益增加的预期共存”。如果发生金融危机国家不能接受全球化而是搞出另外的替代方案或者不根本参加全球化,亨廷顿所预言的“文明冲突”全球政治逻辑,即西方和非西方的紧张势所难免。13也许正是同样的思考方式,本文一开头提到的那位美国匿名评论人才质疑“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可行性,因为在他看来,不能忽视全球化的社会-政治方面,金融危机后,东亚大多数国家不得不按照国际货币基金组织的要求,与全球化接轨,于是,更加清楚的是,中国的“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与“全球共同性”差别日益明显。
全球化论者经常引用马克思、恩格斯的在1848年《共产党宣言》中的一段话,这段话本来就是揭示全球化与国家主权之间谜一般的矛盾特性的。以下我也引用马克思和恩格斯的这段话,当然不是为了老生常谈,而是为了说明问题之所在。“资产阶级,由于开拓了世界市场,使一切国家的生产和消费都成为世界性的了。…过去那种地方的和民族的自给自足和闭关自守状态,被各民族的各方面的互相往来和各方面的互相依赖所代替了”。17今天,国内外研究全球化问题的许多学者,如果不是孤陋寡闻或者不对马克思本人抱有意识形态偏见的话,几乎都认为马克思和恩格斯是全球化理论的先驱,最早预见到今天我们完全看清楚了的“全球化”趋势,只是他们没有使用“全球化”的概念而已。问题的重要性还不仅在此,而是,我们应该注意到,马克思和恩格斯实际上已经指出尚不为人们注意分析的一个重要命题,它与本文的中心论题紧密相关:资本主义下的社会关系(包括经济关系)在扩张成为全球社会关系,建立、发展和膨胀了世界市场,不断地改变世界历史面貌的同时,它也造就了各民族相互依赖的民族国家间关系体系。换句话说,他们所讲的“所有民族的全面、普遍相互依赖(intercourse in every direction, universal interdependence of nations)”意味着世界是国(民)际化的但还不是一体化的。马克思和恩格斯的思想包含着这样一对极为深刻的全球性矛盾运动:资本、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和资产阶级的本性是“对全部社会关系不断地进行革命”,“奔走于全球各地”18,但是它又不得不生活在由于这种全球性行为造成的必然结果中,那就是各民族的相互依赖环境中,因为现在“一切民族甚至最野蛮的民族都卷到文明中来了”,未开化或半开化的、农民的和东方的民族为了生存都在竭力采用文明的、资产阶级的和西方民族的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结果一个全新的无所不包的资本主义世界体系诞生了,这个世界体系不仅按照资本主义市场经济原则组织起来,而且其中的各民族及其国家复杂相互作用。作为马克思、恩格斯所指出的生产和消费世界性必然要求的后果的“政治的集中”,民族国家是全球化历史过程的必然产物,它在这个进程中同样也有其历史使命。
从1990年代中期以来,欧美中左翼社会政治势力倡导和实践“第三条道路政治学”(the third way politics),它意识到资本统治的加强对世界和平和繁荣的危险性,力图通过协调资本与劳动、资本与国家之间的矛盾,探索一条既不同于自由市场自由主义,又有别于国家干预主义的新中间道路,以再一次挽救资本主义世界体系重蹈历史的覆辙。亚洲金融危机的爆发,使人们更加感到这个世界要的不是重创发展中国家经济的全球化,因而迫切需要控制、降低全球化的负面影响,形成负责 的全球性(responsible globality),最终让全球化造福世界和平与发展。值得注意的是,1999年1月召开的“世界经济论坛”就以“负责的全球性:管理全球化的影响”为主题。我理解,负责的全球性应是与民族性协调的全球性,这是真正的“第三条道路”的目标。但是,“第三条道路政治学”是否充分认识到这一关键点,并付诸行动,仍是一个未知数。
对民族国家而言,最重要的是在全球化世界中的生存,如何做到这点?维护和实现国家主权与国家利益的最好办法不是别的,恰恰是适应而不是逃避全球化的环境,“通过相互依存达到独立”(the doctrine of independence through interdependence)22。这一点对象中国这样的积极参与经济全球化的发展中大国有着特殊的价值。
注释: 1 参见Pang Zhongying, "Globalization and China: China's Response to the Asian Economic Crisis", South Korea and the United States: The Asian Perspective, No. 1 1999. 2 See Mike Moore, "A Brief History of the Future: Citizenship of the Millennium", Christchurch, New Zealand: Shoal Bay Press, 1998, p. 9. 3 参见塞缪尔·亨廷顿《文明的冲突与世界秩序的重建》(1996),中文本,新华出版社,第44-45页。 4 叶尔盖(Daniel Yergin)在美国《新闻周刊》撰文认为“全球性”是一个时髦的单词,参见Newsweek.com: World View: Birth of a Buzzword, http://newsweekinteractive.net/nw-srv/issue/o7-99a/printe。西方学术界甚至已有许多专门论述“全球性”问题的著作,例如罗伯茨的新著《全球性与现代性》(Rona Robertson ,“Globality and Modernity", Sage Publishers, 1999)。 5See Anthony Giddens, "The third way: the renewal of social democracy", Polity Press, 1998, p. 31. 6 参见莱斯特·瑟罗《资本主义的未来》(1996),中文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第112页。 7 See Ethan B. Kapstein, "A global third way: social justice and the world economy", World Policy Journal, Winter 1998/1999. 8 See Anthony Giddens, 'The third way: the renewal of social democracy', Polity Press, 1998, p. 33. 9 See Foreign Affairs, 10 参见陈鲁直《关于国际金融危机与全球化问题的思考与探讨》,《国际贸易论坛》1999年第1期,中国国际贸易学会。 11 See Peter Gourevitch , Roger Bohn, and David McKendrick, "Who is Us? The nationality of production in hard disk drive industry", IR/PS Research Report No. 97-02, Graduate School of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and Pacific Studies,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San Diego, 1997. 12参见比尔·克林顿《希望与历史之间:迎接21世纪对美国的挑战》(1996),中文本,海南出版社,第117页。 13 Greg Mills, "Whither globalisation?", Newsletter, Spring 1997 and Summer 1998, Strategic and Defense Studies Centre, The Australian National University. 14 参见伊曼纽尔·沃勒斯坦《现代世界体系》第一卷,中文本序言,高等教育出版社,1998年。 15 参见伊曼纽尔·沃勒斯坦《现代世界体系:16世纪的资本主义农业与欧洲世界经济体的起源》,中文本序言,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1998年。 16 参见伊曼纽尔·沃勒斯坦的观点,载于费尔南·布罗代尔著《资本主义论丛》,中文本,中央编译出版社,1997年,第54页。 17 参见马克思、恩格斯《共产党宣言》,中央编译局译,人民出版社,1992年第2版,第30页。 18 同注释1,第29页。 19 莱斯特·瑟罗认为没有内部的社会主义挑战和外部的共产主义威胁,殖民主义便会持续更长时间,美国为了对付苏联而迫使英法退出殖民地。参见《资本主义的未来》,第113页。 20 See Ethan B. Kapstein, "A global third way: social justice and the world economy", World Policy Journal, Winter 1998/1999. 21 See Ralph Pettman, "Opening markets by closing minds", Salient, Victoria University of Wellington, New Zealand, issue 24, vol. 61, October 12, 1998. 22 这是穆尔在《未来的简要历史》一书中提出的中心论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