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七十古来稀”,当今社会上把这句话当做笑谈了,可以说七八十岁的比比皆是了。本人有幸跨进“古来稀”了,想想日后的日子不多了,应该把自己的文字拿出来“晒晒”,让贝侬们当做“文字”撩撩翻翻,也不失它的“价值”了。贝侬们翻过撩过,有什么话要说,尽量提出来,让我在“盖棺”之前有所了解。谢谢!
这是汉文的短篇小说部分——路漫文集:汉文的短篇小说
1胃口
(1)
你讨厌看小说。然而,你毕竟看了一篇小说。就因为看了那篇小说,害你大倒胃口而好几天吃不下饭。
小说写道:主人精心养了一只小龟。一年大旱,颗粒无收。主人担心地去看那只小龟,不料小龟不见了,却飞出一只鸽子来。鸽子极勤快,整天不知到哪里衔来谷子,一吐一吐,竟吐出一箕籽粒饱满的谷……
会有如此神奇的事么?你不禁大疑。继而细想,人说真实是小说的生命,若无其事怎么会写入其小说呢?于是你又不得不信。从此,在你的观念里,谷子原来是嗟来之食!吃别人嚼过的甘蔗是没有味道的,那么吃鸽子衔过的谷子呢?后来,每当五谷入口,你总是味同嚼蜡,甚至有点点儿恶心……
妻和弟发现你厌食,少不了嘘寒问暖。我少不了也依实说了。
弟弟听罢,大笑不止。他是绝对不信的,这无知的小子!“小说本来就是蒙人的,你别‘替古人担忧’!”他一边说一边大口地扒饭,那副利牙犹如颚式粉碎机一般“扎扎”地粉碎嘴里的“嗟来之食”。古人说初生牛犊不怕虎,看他那情神,仿佛把“小说”当了小菜吃去。
妻听罢点点头:“书上说得没错。谷子是神赏天赐哟,不可不食!”妻说罢也大口大口地扒饭,似乎害怕进食慢了有亵于神于天。妻深信不疑了。女人是一张纯洁的白纸,可以画上最新最美的画图,也可以……
无论妻的深信不疑抑或弟的绝对不信,你都自愧弗如了。
你这是气功说的“辟谷”现象呢,还是中医说的“拒纳”症状呢?于是你惶惶然如无头苍蝇地乱闯,拜气功师求之“纠偏”,访中医师请予诊脉。聆听了不少名师的说长论短,又翻阅了不少名著的奇病秘术,终不得要领。
一日,你忽然想起一条古训: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你所以“厌谷”者,要命的原因或许就是将信将疑了。
(2)
小说终归是小说,虽说离不开真实,但情节毕竟是虚构的。要说真实,小说固然不如日记;但凡小说家都喜欢写日记,日记是生活的足迹,生活是创作的源泉嘛。于是,为了寻找真实,你不由自主地去翻阅你的日记。
肚子里叽哩咕噜,一个哑屁不能自制地一声长“嗟”,仿佛车胎漏了气,你抬手看看表:哟,又超班了!
前天,妻悄悄地告诉你:“超期了,还不来红哟!”你就喜欢,你就兴奋。“当爸爸”的欲望强烈地拨弄你的心弦。行将到来的“小他”(或许是“小她”)应该是个神童,你总是深信不疑。胎教是严禁母亲心急意烦的呀。超班太久,你怕惹急家里“孩他妈”,急急离开岗位。
你匆匆赶到家门,前脚刚刚跨进门槛,屋里妻的樱桃小嘴就噼哩叭啦作响:“我当你拾什么吃饱了,怎么扛张嘴巴回来!”
你的妻呀,生成的辣椒嘴,跟你说话很少考虑文雅。瞥一眼妻的小腹,你很能体谅,傻傻地笑。
你抹了一把脸。妻已把饭端上桌来,饭面上搁着两个油光闪亮的荷包蛋。你朝妻满意地点着头笑,坐下来,伸手去拿筷子。岂料妻双手抱住饭碗,挪到她面前,樱桃小口频频地闪动:“考你:肚子饿了,怎么办?”
妻坐在你对面,又收回双手托起圆圆的脸蛋,小巧玲珑的嘴唇红润得简直描过胭脂。这仕女图上的“一点红”嘴形,你并不怎么引以为美。但是,从这儿发出的语音,脆而不尖;从这儿道出的话句,辣而不毒;从这儿引出的哲理,明而不浅。你以为,爱情,除了异性的因素,很重要的还有言谈。知心的诉叙,畅心的论辩,贴心的抒怀,都是一种幸福的享受。
“你哑了?”妻见你不吱声,似乎有点生气。她变换个姿势,双手平放桌面上,下巴按在手背上,继续发挥她樱桃小口的特长:“听着,秦侩说:吃饭呗。岳飞说:该打嘴巴。诸葛亮道:吃饭也罢,打嘴巴也罢,都行。你说,谁对?”
俗话说,蒜芯不知葱叶虚,饱肚不知饿肚饥。妻再“知无不言”个没完没了,你可就饿得饭也嚼不动了。你忽然出其不意地把饭揽过来,苦笑着:“对不起,我愿当秦侩。”
“这就对了嘛!”妻居然高兴起来,双手捋捋额前的刘海,像是刚刚办完一件重要事情,得意洋洋地发挥她的女高嗓:“下班,就该回来吃饭。要干,饱了饭再去!”
肚饿话也懒。你不想答腔,专注于狼吞虎咽之中。
妻绕到你身旁,红丢丢的嘴唇贴着你的耳叶上,女高嗓变成童低音:“看你饿的。吃饱,坐好,休息,休息一会,啊!”
妻又深情地看你一眼,便走进卫生间洗衣服去了。
你忽然想起什么,急忙丢下饭碗,把妻从卫生间拉出来:“哎哟,为了孩子,你不该……
“别高兴得太早了!”妻叽叽地连笑带讥推开你,又溜进卫生间。
你忍不住吼起来:“你就听我这一回!”
妻推门出来,红绯绯的脸上挂着妩媚的笑:“拖迟了几天,我当是……”
妻含羞地扑向你,踮起脚跟,捧起你的脸,俩鼻尖儿碰得痒痒的。妻对你柔情地说:“别急,我们会有的,一定会有的……”
(3)
日记通常是比较真实的,但是,日记还有可以公开让别人看的和秘藏不给第二人看的。论真实,前者固然不如后者。然而,根据后者的定义,要想看到这类日记,谁也没有那份眼福。至于前者,由于主观原因,或多或少总带有点“文过饰非”的痕迹。于是,你合起日记,默默地苦苦地去捕捉那似乎一纵即逝的一瞬间。
你看电视看到兴趣处,连声喝彩。发现身边无人,兴趣大减,于是起身去寻妻。
妻正在忙厨。你上前便曳:“先看电视去,好精彩!”
妻笑笑,撒下几分亲昵:“你帮我看嘛!”
你无奈,返身关了电视,看看无别事可干,便去做妻的帮手。
出手向菜刀,妻连忙拦住:“男人的手,别干这个,看你的电视去。”
伸手拿拖把,妻惊呼着夺下:“哎呀,叫你别干嘛,你们男人的手……”
擎手要肥皂,妻干脆锁了卫生间:“说了多少遍,男人的手干不好家务的!”
你于是袖手旁观,待妻搬上香菜热饭,始能帮妻揉揉细腰。手,毕竟有了用武之地。
饭罢稍息。少倾,妻捧来干净衣服:“热水冲好了,你洗澡去吧!”
你惬意地躺在温水里,到底念到妻的劳累,便主动洗了自己换下的衣服。
许久不见你出来,妻着急地拍门:“亲爱的,你怎么了?”
你笑笑,不作声,心想:“待你看了我的能干,让你高兴高兴。”
终于,你洗好衣服出来,见妻候在门边,便不无得意地对她说:“看,没有你,我也能干!”
“啊?”妻一惊,突然捂脸痛哭:“我知道,你心里早不需要我!呜——”
昏暗的舞池,旋彩灯在转动,五颜六色变化莫测。
你枕在妻的肩头上,眼珠子恰似那飞旋莫定的旋彩灯,朝那些光鲜迷人的姑娘身上旋来旋去:“那个瓜子脸儿真靓,那双明眸子真亮……”你拥着妻子,心却想入非非地“旋”去好远好远……
舞曲卡然停止,你不无遗憾地牵着妻回休息桌前坐下,那对旋彩灯般的眼睛还在滴溜溜地寻去,寻那个瓜子脸,寻那双明眸子。
舞曲骤然又起,你却默然不动,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请——”忽然,身旁荡来一阵香波,那声音好柔好柔。
你下意识地望了望妻子。妻子开通地笑笑,点点头。
你仿佛获了“特赦”,一跃而起,快步上前握起“瓜子脸”的小手,向舞池深处旋去。啊,这小手,好柔好柔,正如她刚才说的“请——”那样令人陶醉……
旋着旋着,你旋出了一身汗。忽然,不知为的什么,你将目光往妻那边扫去。啊,人去椅空,莫非她……你心中莫名其妙地泛起一丝醋意……
突然,舞曲像绷断了弦似的顿住,舞池一片漆黑。糟糕,停电!你无可奈何地和“瓜子脸”松了手,丈夫的本能使你翘首寻妻。
舞池里一窝蜂地乱,碰鼻、踩脚、叫骂声、口哨声,此起彼落。蓦地,一只小手“送”进你的手里,你兴奋地牢牢把它捉住。那小手本想缩回去,经你紧紧一握,就象一只听话的小白兔温顺地不动了。“好柔好柔!”你心里喃喃着,一股热辣辣的什么东西像电熨斗一般熨着你感情褶皱,你感到异常的刺激,刺激得你周身颤抖。哦,多温柔、多顺从、多可人,妻有么?此刻,第六感官告诉你,这小手必是“瓜子脸”无疑。不一会,不知不觉你俩已挪近门口,那只小手蠕动了一下,那意思无非是要告辞了。你不得已匆匆地往小手里塞了张名片,那自然是给她留下“第二次握手”的机会。
挤出舞厅大门,你深吸一口新鲜空气,双目不由自主地四面寻开。遗憾,迎着你目光的是妻的双眼,一双你习以为常的不那么可爱的眼睛。
月光下,你隐约看出妻两颊上淡淡的红霞,浅浅的笑意。还好,妻没有发现你的什么秘密。你释然了,也坦然了好多。
回家路上,你和妻一反常态的默默伴行,似乎两人各自都有剪不断理还乱的沉思。生活就该这样么?你想。这样便是生活么?妻想。
眼前,十字街头的红绿灯闪动着光怪陆离让人昏花的颜色,那也是旋彩灯么?
拖拉机拉来一座山,绿的山,翠的山。
人像窝蜂拥上去,啧啧,口水泉涌。这热天,有它,过嘴瘾,解谗,解渴,于是,目光透过那绿,看到了红的瓤;透过那翠,品到了瓤的甜。
娃仔们雀跃,尽往人缝里钻,都学大人拍拍那绿那翠,咚咚响,像自个圆圆的小肚皮。唯独小峰一步三回头往家里撤,向姐姐赞羡那绿的美,那翠的谗人。
姐姐读懂了弟弟的表情,于是手牵手,走!
然而,物以稀为贵,好象白送似的人挤人,嚷嚷着生怕没了自个的份。
姐姐长叹一口气,特别思念爸妈来。要是爸爸不牺牲在抗洪抢险中,妈妈不病倒在医院里……
回家!姐姐归心如箭,小峰一步三回头。
“来,听姐姐唱支歌:我在马路边,捡到一分钱……”
“不听,我也会!”
“我唱,你也唱。大奖赛,好不?”
“不好。没人亮分!”
身在曹营心在汉,小峰心里全是那绿那翠,姐姐好为难。
“笃笃”,敲门,丽丽抱着一团翠绿,声音和瓜一样甜:“给尝尝鲜。”
“丽妹,谢谢!可我们……”
“别客气!我用自己的零花钱买的,见者有份!”
于是,推磨。两双手上的翠绿,像视力表 小峰的眼睛瞪得好大,像夏日雨,小峰喉咙里涨了大水。
“叭!”丽丽故意脱手,摔破了那团翠绿,绽开了一片片红霞。“吃!”丽丽开怀大笑,笑声似火,点燃了满屋欢乐。
忽然,丽丽拍响了小手,三掌为号。突然间,丽丽的同学闻讯蜂拥而至,顿时绿了家门,翠了家门。
红领巾映着红脸蛋,仿佛万翠丛中百花开,在小峰心中灿烂,带给小峰春暖。姐姐什么都明白了,在万翠丛上洒下感激的雨露。
岜昃水碓声
人有人的个性,山有山的个性,岜昃就是具有壮民个性的山。岜昃,壮语的意思是“野性的山”。野性,正是这山的本性。
在山溪叮咚初,必由嘭嘭的水碓声,协奏着动听的歌。水碓是十足的原始工具,嘭嘭老半天才舂出三五升玉米。近河溪的壮家,几乎户户都置有一架水碓,舂米、打粉、拌料、捣泥,以至碎石、揉糍粑等等都由它干,无异添上一个“机器人”。
壮乡原有一种食品叫做“必”,是玉米加工成的。因为进食的时候,把食品含在口中,用力一吮,便轻轻响一声“必——”,顺溜溜滑下喉咙,故取名“必”。这百吃不厌的“必”就是用碓捣出来的。
从“嘭嘭嘭”转到“梆梆梆”,水碓的空载声却勾起了一个人的重重心事。这是珀勇。
珀勇,六十出头,他家数代做“必”,传到他的时候,正赶上吃“大锅饭”,他再也没有把心思放在“必”上。自从碾米机代替了水碓之后,他忽然又想起做“必”来。这一方面是他看到水碓荒废了可惜;另方面,也是最重要的方面,他的独孙女妲寮已经长成水灵灵的大姑娘,他有什么留给她呢?没有,除了两间旧屋外,他一无所有!这些年靠责任地,饱了肚,暖了身,但还要玉米换盐,摸螺蛳换针线,他感到自愧;自己行将就木,不巴望带什么到棺材里去,可孙女春天的笋,正是最体面的时候,难道能让她下河摸螺蛳挣生活么?
定了,珀勇决定重操故业!挣上一二万元给孙女办点体面的嫁妆!他有心要给“必”“平反昭雪”!
从“梆梆梆”又转回“嘭嘭嘭”,岜昃脚下的水碓又恢复浑厚浓重的响声,和上那碾米机尖亮的“呜——呜”声,又是一支壮乡别具一格的交响曲!
原生产队的一间旧粉房,还有十一家沿溪排布的十一架水碓,珀勇全部承包了!他在大门的泥墙上用木炭写上赫赫四个大字“岜昃粉厂”,爷孙俩里里外外一把忙。
出于珀勇的意料,他原打算只干上几年,挣个万把二万元给孙女留点家产,殊不知只经营两年,就赚了五万元,成为岜昃山下首屈一指的大富!
也难怪,珀勇的产品也是首屈一指的。那“必”自不必说,就是那米粉,有圆粉、扁粉,有干粉、湿粉,有细粉、粗粉……也成了人们竞相争购的抢手货。
珀勇脸上的皱纹好看起来了。然而,富有富的难处,珀勇也还有一件难以排解的心事。
六十开外的人,虽然乍看起来身壮膀粗,但心中已隐隐感到剩下的时间不多了!儿子在那“腥风血雨”的年头里冤死,媳妇改嫁,爷孙俩相依为命。熬到今天,做孙的成人了,做爷的终要“走”,物色“接班人”,这是刻不容缓的事了!
“妲寮!”一天,珀勇郑重地问孙女,“你要太阳跟月亮呢,还是要月亮跟太阳?”
壮人说话喜欢拐弯儿,他不直接问嫁出去还是讨上门。
“月初,月亮跟太阳;月尾,太阳跟月亮。”
妲寮答非所问,她说的自然现象,农历月初,太阳在前,上弦月在后;月尾,下弦月在前,太阳在后。
珀勇深知孙女的性格,她有一双明媚的靓眼;但她很吝惜,说话不轻易看人。人们说,眼神是无声的语言。妲寮深藏她的眼神,却以另一种方式表达她的无声语言,那就是她的“嘴神”。如果嘴唇默然不动,那表示:“随你怎么说吧!”假若嘴唇微微翘起,那是说:“不听你的,讨厌!”要是嘴唇高高嘟起,那时生气:“再说,我要骂人了——滚!”倘若嘴唇轻轻一抿,就是说:“说吧,我对你真没办法!”假设嘴唇往两侧一咧,显出微笑状,这表示:“你说得不错,我注意听着。”如若嘴唇咧开,露出洁齿,脸蛋儿现出酒窝来,这是高兴:“你的话最合我的意。”假如嘴唇张开,哈哈大笑,这意味着:“说得好!”……
珀勇发现妲寮现时正轻轻抿着嘴,心中踏实了,便以长辈的口吻说:“你也不小了,要是不好意思说呢,爷爷帮你说。”
壮家有句俗话:路边花,哪个手长哪个抓。壮家后生,七岁唱歌到十八,留歌不唱做什么!歌圩给他们开辟了最好的“情场”,但凡到了青春年华,不用启蒙,不用指点,不用红娘月老,“不唱山歌不新鲜,人不风流枉少年”,自然结双配对,无须家长去操心。何况妲寮就像“摆展览”似的整天坐在售粉摊前,还需谁操闲心?
妲寮,标准的壮家姑娘,双眼皮,粗辫子,圆脸蛋,长个小巧玲珑的身段,生个矫中带犟的性子,被人夸为“小小金刚鸟”。
这天,妲寮像往日一样,早早打开铺门,将干粉分门别类摆在货架上,把湿粉也分门别类摆在箩筐里,然后端坐在售粉台边,右手台秤,左手算盘,等待着顾客的光临。
先到的顾客通常是阿公阿婆、细妹小佬哥,跟着就是阿婶阿姆、小姨大姐,再就是远地来的大伯小叔。
上午十时光景,售货高潮过后,一些“醉翁不在酒”的青年便纷至沓来。
“发财!发财!”他们打招呼,争先恐后。
对于一些不怀“好意”的不速之客,妲寮领教多了。她已经习惯于在他们面前装聋作哑,于是打开账本,把算盘子打得啪啪响。
“不愧为女老板,打算盘多利索!”
“小小金刚鸟,心灵又手巧!”
妲寮的嘴唇微微翘起,不屑一顾。
“哎呀,有其粉必有其女老板!大家看,这粉儿又白又嫩,又柔又靓,水灵灵的叫人恨不得咬上一口!”说这话的叫雷诺,是个能说会道、鬼精鬼灵的后生。
妲寮依然埋头算账,只是嘴唇嘟起来了。
雷诺只知姑娘的共性,却不了解妲寮的个性。他误以为“沉默就是同意”,壮起胆来,凑近妲寮:“哎,买粉哩!”
“买多少?”
“一根。”
妲寮把算盘一顿,嘴唇嘟起老高了。
“哎,我说的是真话!”雷诺嬉皮笑脸地伏在售粉台上,“一根根地买,好有机会来看您!”
“滚!”妲寮徒然站起,狠狠地瞪雷诺一眼。
那水灵灵的大眼睛瞪人也那么漂亮,雷诺非但没有领会那眼神的恶意,倒反感觉那瞪大的双眼是两颗令人神往的明星。
“说说做玩,好咧!”雷诺已经魂不守舍,有点飘然了,“人家国外还兴‘解放’哩!”
妲寮把算盘猛地一拍,喝道:“滚!回家跟你妈‘解放’去!”
后生们哄然大笑,半搡半押地把雷诺扶持而走。他们害怕得罪了他们心中的女神。
夕阳宛如一个稚气十足的小孩脸,圆嘟嘟红粉粉,分外温和,正枕着山丫丫留恋依依地不忍坠下。
夕阳辞去,夜雾徐来,岜昃山下就将进入一片寂静的世界。现在,妲寮将售粉摊收拾好,倚着后窗,也留恋依依地凝望夕阳留下的胭脂般的红霞。白天,手脚没闲过,心里也没闲过,此时客去店空,心间突然出现一片难言的空白。
借着霞光,妲寮很快把场地打扫干净,用竹箕铲起碎粉断“必”,送给三婶喂猪。
现在,有能干的爷爷在身边,她无忧无虑。她读过几年书,却没有通常知识青年的急进心。升学、考工,对她没有吸引力。对未来,她缺乏想象力,甚至长了这么岁数,对爱情也没有多少遐想。一尘不染的心扉,至今始终闭关自守。她只认定,保守爷爷的手艺,就有幸福的保证。爷爷也说过,非上门女婿不传艺。
出了门,天色已经暗淡了。山道上静悄悄地不见人影。妲寮踏起碎步,一边请盈盈地走着,一边轻柔柔地哼起山歌来:
夕阳哥哥他去也,彩霞姐姐她心急……
“咕——呱!”正走着,突然草丛里冒出一声怪叫,妲寮还来不及思考,脚下就绊了一跤,人没倒,却把竹箕里的碎粉断“必”撒满了一地。
妲寮警惕地翘首四顾,没发现什么异常。勾下头来一看,原来有人把路两旁的茅草往路中间打结,害她绊了脚,因而脱口骂道:“野仔!”
“哟!这么靓的妹,哪里也流污水呀?”忽然间,三个后生好像从天而降。
“干什么的!”妲寮赶急往后一缩,高高举起竹箕,只要对方稍有不怀好意的动作,便猛甩过去。
“看你,谁惹你爆豆子呀?”为首的又是雷诺,夜色中看不清他的表情,白天那副流相又掠过妲寮脑际,于是她把竹箕狠掷过去。
雷诺稳稳地把竹箕接住,轻轻地把它放到地上,拍了拍身上的落尘,说:“你别怕嘛!要想干什么哩,到你那单人独身的小房去,多好!在这荒路野地不是说话之处,你说是么?”
“流氓!”妲寮大骂出口,恨不得上前去扭他的耳朵,撕他的嘴巴。
“哗——”雷诺划燃火柴,点起了路边的枯枝烂草,一堆篝火熊熊地亮堂起来,把夜雾燃去了一个大窟窿,照亮了白灰灰的路面,也映红了妲寮那夕阳般的圆脸。
妲寮大惑不解,瞪着眼睛注视他们。只见三个后生低着头、睁着眼,借着火光在铺满沙子的路面上寻觅那些撒落的碎粉断“必”,并且细心地一粒一粒捡起来,撮起嘴轻轻一吹,才放回竹箕里。他们干得那么认真、那么专致、那么一丝不苟,竟把妲寮冷落在一旁。
“这伙人真怪,又做坏蛋又当好人,他们想做什么呢?”妲寮心里挂起几个问号,然而又不能自答。但她认定一点:至少他们不会怀有恶意。
“罢了,你们别捡了,我不要了!”妲寮忍不住声明。
“真的?”他们不约而同地抬起头来。火光中的三个笑脸像三盏漂亮的灯笼,男子的笑脸也是这么美呀!
“不骗人,还竹箕给我吧!”
路面上的碎粉断“必”终于一粒不遗了。雷诺他们一个个直起腰来,互相对视了一下,几乎异口同声地朝妲寮说:“谢谢你了,竹箕明天还你!”说罢,拿起竹箕,很快消失在夜雾中。
“噼叭!”火堆里不知燃着了什么,爆了一声,无数的火星飞起来。妲寮先是一愣,很快又回过神来。于是急急走过去,把那堆火灭掉,心里骂道:“毛糙鬼,就不怕火种燎了山!”
几个后生异乎寻常的举动,直叫妲寮几日来心绪不宁。
晚霞渐渐褪开去,山岚慢慢腾起来。在朦胧的夜雾下,妲寮和往日一样,把十一座水碓一天舂好的玉米粉收拢起来,用箩斗筛好。这时,爷爷也就执着蒲扇,叭哒叭哒拖着木底布鞋踱进蒸粉房来。“岜昃粉厂”最繁忙的时刻随即来到了!山里的家庭工厂,一般是晚间生产,白天营业。和粉、上托、进蒸、开笼、挂粉,爷孙俩紧密配合,有节有奏,亦张亦弛,从不乱套。顺心的时候,多干一些,第二天贪个晏起,没人批评;不顺心嘛,就早早收场,睡个早觉,也无人扣奖金,也自得其乐。
今晚的月亮特别好,洒进房里来的月光比那盏三芯煤油灯还亮堂。风儿爽爽,月儿光光,那个妹仔不亮嗓?妲寮一边忙着活儿,一边低声哼起“刘三姐”来:“什么圆圆圆上天?什么圆圆海中间?什么圆圆街上卖?什么圆圆妹跟前?”细细巧巧的歌声像一缕轻轻柔柔的青烟,飘出窗户,飘向山林……
“月亮圆圆圆上天,团鱼圆圆海中间,笸箕圆圆街上卖,粉盘圆圆妹跟前。”忽然间,随着粗豪的歌声,从门外闪进三个粗壮的身影。
“大爷,后生的肚子是碾米机,老是喂不饱,怎么办哪?”灯光前,月光中,雷诺当头站着,脸上流露着端庄而稍带稚气的笑意。
“有大象的力气,就饿不了大象的肚皮!”
珀勇手中的蒲扇不停地挥动着,一对浑浊的眸子不住地上下溜着面前的后生,心间莫名其妙地泛起一层朦胧的雾……
妲寮心底里也是一片迷蒙,只有那对大眼在月光的反射下分外明亮,仿佛要把后生们来一番透视,这三个不速之客又来何干?
雷诺将竹箕从身后偷偷地递给妲寮,妲寮不由自主地接过去,顺手把它倚在昏暗处。
这不声不响的动作,全被珀勇看在眼里,心间的朦胧顿时烟消云散,随着泛起微微的甜。
壮家男女青年素来善于“以歌为媒”,壮家青年的婚姻非但不由父命,而且在恋爱的“特区”里,做父母的还有主动回避。
老人的爱往往体现在给晚辈以最舒心的自由。珀勇眉开眼笑,蒲扇频频地噗噗着空荡荡的裤筒,仿佛里面藏着噗不尽的蚊子。
“后生哟,坐坐吧,我给你们弄填肚子的去!”珀勇借口回避。
“大爷,慢!无功不受禄。”雷诺他们甩脱外衣,各自奔向好像早已瞄好的位置,“让我们出出大象的笨力吧!”
“要得!好!好!”珀勇笑得把脸上所有的皱纹统统展现出来了。
“不!”妲寮抢到爷爷跟前,“你在这,我去!”
“要不得,要不得的!”珀勇把妲寮推回,叭哒叭哒趿着木底鞋走了。
夜,静得出奇。溪边的水碓,远远近近,起起落落,清清晰晰传来“嘭嘭”之声,这没有生命却有行动的东西,那样不知疲倦、那样诚实于人。
蒸粉房里,同样也静得出奇。妲寮情不自愿地干着各项工序,后生们团团围着,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同时献殷勤地主动干着辅助工作。空气好像全都凝住不动,只有月光流动着,荡漾着。
妲寮干着干着,身上渐渐烫得难受,像是有无数只火珠儿在身上滚动,又像有无数束热流喷在身上。是后生们的目光么?似乎是,又似乎不是,她拿不准。细汗不住地冒,已经感到衬衣粘肉了,想那嫩白的肉色已经暴露无遗了。心儿在阵阵发慌,已听到左奶儿底里有“嘭嘭”的声响,就像那水碓声一般,断断续续,起起落落,清清晰晰。
妲寮终于停下手来,大胆地把后生们环视一遍,随后喘着大气说:“干到这儿吧,歇歇!”
她知道,爷爷错把她和雷诺看成是那“哥呀妹呀”的关系了。她害怕,雷诺利用爷爷的认可放胆“解放”起来。她忧虑,时间的推移,会弄出弄假成真的戏来。而在她的心眼里,她的“他”和雷诺一星儿也不粘边……
雷诺今晚一反往常的嘻嘻哈哈、毛里毛糙的习气,端端正正、不歪不斜地站在妲寮身旁。听了妲寮说话,急忙把墙边的竹椅拖过来,又拿抹布揩过一遍,转过身来毕恭毕敬地请妲寮:“师傅累了,先歇歇!我们慢慢干。干不妥的,师傅放放话就行。”
妲寮那颗心抖了一下,气也平了许多,心也静了好多,雷诺凭什么叫我“师傅”,明明是一种另有心计的故意;雷诺凭什么反宾作主……
妲寮朝竹椅猛踹一脚。竹椅乖乖地滑回原处,她旋即扛来一架躺椅,靠进背光的墙旮旯里,便大大方方地把身子斜摆上去。这样好,明里看不清暗处,暗处更好监明处。谁作假,谁做错,谁弄鬼,一清二楚。听爷爷说,解放前监工就是这样的。
雷诺他们不紧不慢、有条不紊地忙着,时不时过来问问“师傅”点什么。
伙房里传来“橐橐”的声响,爷爷不知在剁着什么,蒜泥?辣末?碎肉?……都应该的,壮人喜欢帮工,壮话叫做“流工”。也就像溪水那样,流下来帮水碓做了工,而从来不要报酬。“帮!帮!”这是水碓的号子,也是壮人的心语。但是给“流工”填肚子是免不得的,而且要填到嘴巴流油。
玉米粉已经糊好了,非要赶在今晚蒸好不可,要不,明天就要变成一堆馊物。妲寮时不时欠起身,指点一下技术要义,解释一下工序关键。有时干脆跑到雷诺身边,做起示范来。
“后生全身都是油”,每一个部位都被润滑得灵灵爽爽,任何一个部件都运转得灵灵巧巧。满月的月光刚刚升到屋檐下,雷诺他们已经干得熟行熟手,蒸出来的“必”已经和珀勇蒸的差不离了。
妲寮放心地松展了身子,把头枕在躺椅的扶手上。现在,她已不在“监”,而是在“赏”:雷诺那粗壮的身膀,那灵巧的双手,那端庄的嘴唇……妲寮脸上一热,意识到自己在偷看后生的美,慌忙闭上眼睑,心里忽然冒出一个问号来——这样的后生,怎么能和那个“解放”联系起来呢!
山蛙睡了,虫儿歇了,林鸟也息声了,惟有那朴实憨厚的水碓,依然不倦地“嘭嘭”!因为声律的单一,使人觉着极其的单调,无聊和厌烦,无疑是一支别扭而卓有奇效的催眠曲。
“后生哎,填肚子来咯!”随着门板吱一声开,珀勇端着油花花、鲜亮亮的“必”走进来。
“哟?”珀勇的目光刚刚投进房内,顿时愣在一旁。蒸粉房里空空荡荡,只有一盏半明不灭的油灯孤零零地照看着。一箩粉一筐“必”,一高一矮蹲在屋子中间,泛映着淡黄的亮光。地板分明已经清扫过,东西也分明已整理过,前后不乱,上下有序。只是,妲寮也走了么?
通往院子的门虚掩着,山里壮家习惯夜不闭户。大家都是一手养一口,一口守一心。多心去计算别人的油盐酱醋米,往后到阴间挨下油锅,不值得。
珀勇一不怕偷盗,二不怕孙女被拐走。青年男女走野赶坡也是在情在理。自己年轻的时候不也是在山林里唱逗情歌通宵达旦么?只是,只是,后生们给忙了一夜,一口水也没沾嘴皮呢!良心上过不去啊!
满月已经挂上天顶,月光也从窗口退出去了,屋子里显得尤其幽暗。珀勇把“必”放下,走过去挑亮油灯,满屋便是黄溶溶的亮光,俨如抹了一层腊。
珀勇掌起油灯,仔细察看一遍。“咦?”珀勇猛然看到,墙旮旯里,躺竹椅上妲寮静静地躺着,小小的鼻翼在均匀地一扇一扇,睡得好香好甜哩!
自从那几个后生走后,妲寮祖孙俩的生活依然如故,正如那水碓一样,按部就班运转起来。
然而,生活本身永远不会安宁。五天过后,珀勇的粉居然滞销了,而且销售量一天比一天少,甚至麻雀也敢飞到售粉台边和妲寮“聊天”了。
妲寮的脑子到底新一些,她忽然想起眼下是农忙,应送货上门了。
但是,晚了!妲寮每到一处,大家都婉言“谢谢”;每到一地,总是众口一词:“雷诺送过!”
雷诺!该死的雷诺!妲寮终于了解到,雷诺在山脚下办起了“岜昃第二粉厂”,而且实行“预购定销,送货上门”。更叫人气愤的是,在他们写在墙板上的广告里大言不惭写着:“不怕货比货”的字样,哼,简直是欺人太甚!
工艺是“祖传”的,技术却是最新款式的。后来得知,那次雷诺拦路抢劫妲寮的碎粉断“必”,目的就是借还竹箕为名,好进入珀勇的粉坊。天真的妲寮,无意中把把祖传工艺泄露了。雷诺那几个后生凭借喝过几瓶墨水,偷了珀勇的祖传工艺,后又稍加改进,办起了岜昃第二粉厂,那里没有水碓声,代之以隆隆的机声:磨粉、过筛、和粉、上托、进蒸、开笼、挂粉……这一切都是珀勇爷孙俩那慢条斯理的水碓所望尘莫及的。
如今,在古老、野性的岜昃山下,一个隆隆机声的粉厂兴起了,一个嘭嘭碓声的粉厂破败了!一个谙练祖传工艺的老人病倒了,怀着隐隐作痛的心情孤静地躺着。偏偏在这个时候雷诺提着礼品来慰问珀勇,临走时转弯抹角地提出有意同妲寮结亲。但绝口不提上门之事,雷诺一表人才,鬼精鬼灵,珀勇老人对他并无恶感。但在这个时候来提亲,用这种方式来提亲,这位老人会答应这门亲事吗?妲寮的态度又将如何?
3只是不想结婚……
洁芳漂亮又有个性,很多小伙子追求她,她一个也看不上,如今32岁了,还独来独往。
朋友问她为何不嫁人,她说:“你不见现在时兴离婚吗?既要离婚,又何必结婚呢?再说,如今有几个男人不变心的?”
房改的时候,好多人都买了房子,洁芳还和“打工妹”挤在单身宿舍里,她心里不平衡了。单位里最后一次福利分房,她鼓起勇气去找领导,领导说:“你结婚吧,结婚了就给你一套房。”洁芳气得大哭一场。
她的朋友白华给她出注意:“我帮你介绍一个男朋友,你和他假结婚,分了房,合得来就过下去,合不来就离婚。”洁芳想了一夜,终于咬牙“试一试”。
不几天,白华物色的男青年和洁芳见面了。他长得高大英俊,洁芳对他的印象还算不错。据白华介绍,他叫陶亮,从乡下来城里打工,穷呢,你给他3000元,他同意和你假结婚。“你放心,按他的身份,他不敢真要娶你。”
事情办得十分顺利,领了结婚证,房产证就拿到了。进房那天,陶亮比洁芳还高兴,帮洁芳搬东西忙得浑身汗水,可仍整天笑容满面的。
晚上,洁芳在酒家请客,主要是知心朋友,因为陶亮辛苦,自然也叫吃一餐的,但由白华招呼他,洁芳一句话也不和他搭理。
吃过饭,洁芳叫白华拿了1500元去送走陶亮,并说:先给一半,过些天你和洁芳去办好离婚手续,再补齐你1500元。
陶亮不接,说:“留给洁芳先用吧,她还要置好多东西呢。”说罢,扭头跑了。
白华不敢把这事告诉洁芳,怕洁芳心里不踏实。
过几天,洁芳催白华叫陶亮去办离婚,白华才说:“恐怕,陶亮要变卦哩。”并把那1500元交给洁芳。
“什么,他不肯要?”洁芳的脸也变了。
见
不到陶亮,洁芳没有心情上班了,请假呆在家里。
这天傍晚,她慵懒地躺在沙发里,正胡思乱想着,听到有人敲门。洁芳起身开门,不禁一惊:站在面前的就是陶亮!她一时反应不过来……
“怎么了?不让我进门?”陶亮笑眯眯地看着洁芳。
“哦……进来吧。”洁芳本能地请他进屋。
两人面对面地坐在沙发上,中间隔着一只茶几。
“陶亮,你为什么不来办手续?你不是一个不守信用的人吧?”洁芳单刀直入。
“我……对不起,这几天我没空,来不及告诉你。”陶亮依然笑眯眯的样子。
“明天有时间吧?”
“……”
“这样吧,我现在就给你3000元,明天去办好手续,我加倍再给你3000元。”
“别,你留着先置好东西。”
“我这就取钱给你,明天你一定要同我去办完手续。”洁芳不可置疑地走进了卧室。
陶亮叹一口气,从西装夹袋里掏出一件东西放在茶几上,便怏怏离去。
洁芳走回客厅,没见了陶亮。茶几上放着一枝玫瑰花,还压着一张纸条:
钱,您留着用吧;花,请您收进心中。
洁芳全身一软,跌坐在沙发上。
天抹黑时,陶亮又来敲门。洁芳开门见到他,满面的不高兴:“你又来干什么,6000元你还嫌少啊?”洁芳扭头就走回厅里。陶亮随后也走了进来。
“我不是嫌少。你就是给我十万,我也不要。”陶亮一字一字地说。
“啊!你想耍无赖?”洁芳气愤地直盯着他。
“我……我、我已经爱上您……”
“你……”洁芳气急败坏,直指着陶亮,“你出去!”
“洁芳,别赶我,今晚我没地方去了,你就让我睡沙发吧!”
“不行,快滚!”
“咳——,我只得宿在门口一个晚上了。”陶亮慢慢地走了出去。
洁芳立刻把门关紧。
隔天清早,洁芳一开门,有个人倒进屋里来,把她吓了一跳。一看,是陶亮!
“你怎么会在这里!”
陶亮揉揉惺忪的双眼,露出眯眯笑脸:“昨晚我没有走,一直在这里。”
“嗨,你这是何苦呢!”洁芳有些可怜他。
陶亮没说什么,起身就离去了。
当晚他再来时,洁芳让他睡在沙发。
洁芳睡在卧室,门虽然关得紧紧的,但一想到有个男人睡在客厅,她就浑身颤栗。半夜里她习惯要上一次卫生间,今晚她不敢去。可尿急得不行,后来实在憋不住了,只好起床,轻轻走过客厅,瞥见陶亮在沙发里卷缩着身子,仿佛一具死尸,心里对他又怕又恨;想到如果他一醒扑过来,浑身冷汗直冒。
这天晚上,洁芳翻来覆去,整夜睡不着。她头晕得厉害,原来对陶亮那点点怜悯,全化为了仇恨。天一亮,她就即刻去同陶亮“谈判”。
“陶亮,你哪天想好了我们就那天去办手续,我不逼你。但是,从今天起,你不能再来我屋里睡。”
“这话怎么说?你的屋里,就不是我的屋里?假如没有我,你能有这套房?”
“你可别忘了,我们有过……”
“洁芳,今天我同你把话说明白吧。你是我的妻子,这是有法律保护的。你不愿和我共铺,我不逼你,我一个人睡在沙发,总可以吧?”
“你……当初我们是怎样说的?你现在翻脸不认,你这人一点不讲信用!”
“是的,我不守信用,你去告我呀。”
“……”洁芳哑口无言,她知道,这事是告不得的。
“以前,我不认识您,我只想挣钱。现在,”陶亮又露出眯眯地笑脸,“我爱您,我只想娶您,同您过一辈子。”
“你做梦!”
“我知道,我配不上您。您看不上我,这我不求您爱我。”陶亮一直把他那含笑的目光投在洁芳的脸上,“以后您会知道,我做您的丈夫,是真诚实意的。我发誓,我一定做个世上最好的丈夫。我不求什么,只求您答应我当您的丈夫,名誉上的也行。”
“你住嘴!你出去!”洁芳气得要哭、要昏倒。
“洁芳,您怎么啦?”陶亮见状,起身去扶她。
陶亮失望地走开了,走到门口,又回头交待说:“洁芳,今晚我还会回来,请您给我开门。”
“你做梦!”洁芳奋力把门关上,转身奔回卧室,放声大哭。
这天,洁芳没有上班,也不请假,整天坐在家里发呆。
她这个家布置得不错,刚搬进来时,她越欣赏越喜欢,整天像个小孩乐蹦蹦地,走路也笑出声来。可是,现在,一切都转化为了苦恼和后悔。
“你是我的妻子,这是有法律保护的!”这话整天在她耳边缭绕。身处寂静的客厅,她有点害怕,心中从没有这样的孤独、难受。她到厨房里拿来一瓶白酒。她从来不饮酒,这酒是买来作调料的。
洁芳自斟自饮,一杯下肚又斟一杯。酒是什么味道,她全然不知。早知如此,宁愿一辈子呆在单身房。那时的日子,过得多快活、多爽意啊!如今,作假不成,当真又不愿,唉——怪谁?怪陶亮!种种烦恼、伤心都是他惹来的,这个人真可恨啊!
洁芳正苦苦地回味着,门又被敲响了!
洁芳知道陶亮又来了,索性不理。
门外先是喊话,接着是急急的敲门声,洁芳依然靠在沙发上,一动不动。
“洁芳,你开不开门?再不开我就踢门了!”
陶亮今早说了心里话,非但得不到洁芳一句好话,而且还被无情地赶出门,心里烦躁,买了酒到郊外去消愁,昏醉了一天,挨到天将黑,便带着酒气回“家”来了。
“乓!乓!乓!”陶亮当真踢门了。
洁芳无奈地站起来。门踢坏了不要紧,吵恼了邻居多不好。洁芳气乎乎地打开门,转身就走开。
不料,陶亮喷着酒气,扑过来双手扳住洁芳的双肩,拼命地摇:“为什么不开门?洁芳,我是你的丈夫呀!”
洁芳被摇得双眼冒火星,心里又气又恨,但她咬着牙强忍着。
“洁芳,芳,您怎么了?哪儿不舒服?”陶亮见到洁芳苍白的,以为她病了,又怜又疼,一把将她拥进怀里。
“叭!”洁芳终于忍不住,给了陶亮一个响亮的耳光。
“啊!你打我?”陶亮摸摸发烫的脸,在他的观念里,只有老公打老婆,谁见过妻子打丈夫!
“你、你小看我?看我不收拾你!”陶亮凭着酒力,突然扑向洁芳。洁芳也在气头上,于是两人便打起架来。陶亮酒醉心里还清醒,不忍心伤了洁芳,不敢使尽力。可洁芳气正紧,恨不得把他打死,于是有多少力气使出多少力气,拉、抓、撕、咬,全都派上场了。没多久,洁芳已累得没了力气,陶亮抱起她,甩在沙发上,便全身压上去,双臂紧紧地抱住,拼命地吻,接着,抽出一只手来去解洁芳的裤子……
洁芳绝望了!心里呐喊着:“不如死去!不如死去!……”忽然,洁芳瞥见茶几上有一把牛角刀,那是吃水果时用过的。洁芳似乎看到了“出路”,悄悄伸手去拿了刀。“不是你死,就是我死!”洁芳聚浑身之力于手上,猛地插向陶亮的腋下!
“啊——”陶亮惨叫一声,跌下了沙发。他至死时也料不到,他竟死在一个女人手里,一个温柔、漂亮的女人手里!
一声凄厉的惨叫,刺“醒”了洁芳的心,她跃起来一看,愣住了:一地的鲜血!那血红红的,浓浓的,越流越多,缓缓地流向四周墙脚……
“天啊!我还活着做什么!”洁芳跌坐在沙发上,举起牛角刀割向了自己的左腕,鲜血立即喷射出来……
3只是不想结婚……
洁芳漂亮又有个性,很多小伙子追求她,她一个也看不上,如今32岁了,还独来独往。
朋友问她为何不嫁人,她说:“你不见现在时兴离婚吗?既要离婚,又何必结婚呢?再说,如今有几个男人不变心的?”
房改的时候,好多人都买了房子,洁芳还和“打工妹”挤在单身宿舍里,她心里不平衡了。单位里最后一次福利分房,她鼓起勇气去找领导,领导说:“你结婚吧,结婚了就给你一套房。”洁芳气得大哭一场。
她的朋友白华给她出注意:“我帮你介绍一个男朋友,你和他假结婚,分了房,合得来就过下去,合不来就离婚。”洁芳想了一夜,终于咬牙“试一试”。
不几天,白华物色的男青年和洁芳见面了。他长得高大英俊,洁芳对他的印象还算不错。据白华介绍,他叫陶亮,从乡下来城里打工,穷呢,你给他3000元,他同意和你假结婚。“你放心,按他的身份,他不敢真要娶你。”
事情办得十分顺利,领了结婚证,房产证就拿到了。进房那天,陶亮比洁芳还高兴,帮洁芳搬东西忙得浑身汗水,可仍整天笑容满面的。
晚上,洁芳在酒家请客,主要是知心朋友,因为陶亮辛苦,自然也叫吃一餐的,但由白华招呼他,洁芳一句话也不和他搭理。
吃过饭,洁芳叫白华拿了1500元去送走陶亮,并说:先给一半,过些天你和洁芳去办好离婚手续,再补齐你1500元。
陶亮不接,说:“留给洁芳先用吧,她还要置好多东西呢。”说罢,扭头跑了。
白华不敢把这事告诉洁芳,怕洁芳心里不踏实。
过几天,洁芳催白华叫陶亮去办离婚,白华才说:“恐怕,陶亮要变卦哩。”并把那1500元交给洁芳。
“什么,他不肯要?”洁芳的脸也变了。
见 不到陶亮,洁芳没有心情上班了,请假呆在家里。
这天傍晚,她慵懒地躺在沙发里,正胡思乱想着,听到有人敲门。洁芳起身开门,不禁一惊:站在面前的就是陶亮!她一时反应不过来……
“怎么了?不让我进门?”陶亮笑眯眯地看着洁芳。
“哦……进来吧。”洁芳本能地请他进屋。
两人面对面地坐在沙发上,中间隔着一只茶几。
“陶亮,你为什么不来办手续?你不是一个不守信用的人吧?”洁芳单刀直入。
“我……对不起,这几天我没空,来不及告诉你。”陶亮依然笑眯眯的样子。
“明天有时间吧?”
“……”
“这样吧,我现在就给你3000元,明天去办好手续,我加倍再给你3000元。”
“别,你留着先置好东西。”
“我这就取钱给你,明天你一定要同我去办完手续。”洁芳不可置疑地走进了卧室。
陶亮叹一口气,从西装夹袋里掏出一件东西放在茶几上,便怏怏离去。
洁芳走回客厅,没见了陶亮。茶几上放着一枝玫瑰花,还压着一张纸条:
钱,您留着用吧;花,请您收进心中。
洁芳全身一软,跌坐在沙发上。
天抹黑时,陶亮又来敲门。洁芳开门见到他,满面的不高兴:“你又来干什么,6000元你还嫌少啊?”洁芳扭头就走回厅里。陶亮随后也走了进来。
“我不是嫌少。你就是给我十万,我也不要。”陶亮一字一字地说。
“啊!你想耍无赖?”洁芳气愤地直盯着他。
“我……我、我已经爱上您……”
“你……”洁芳气急败坏,直指着陶亮,“你出去!”
“洁芳,别赶我,今晚我没地方去了,你就让我睡沙发吧!”
“不行,快滚!”
“咳——,我只得宿在门口一个晚上了。”陶亮慢慢地走了出去。
洁芳立刻把门关紧。
隔天清早,洁芳一开门,有个人倒进屋里来,把她吓了一跳。一看,是陶亮!
“你怎么会在这里!”
陶亮揉揉惺忪的双眼,露出眯眯笑脸:“昨晚我没有走,一直在这里。”
“嗨,你这是何苦呢!”洁芳有些可怜他。
陶亮没说什么,起身就离去了。
当晚他再来时,洁芳让他睡在沙发。
洁芳睡在卧室,门虽然关得紧紧的,但一想到有个男人睡在客厅,她就浑身颤栗。半夜里她习惯要上一次卫生间,今晚她不敢去。可尿急得不行,后来实在憋不住了,只好起床,轻轻走过客厅,瞥见陶亮在沙发里卷缩着身子,仿佛一具死尸,心里对他又怕又恨;想到如果他一醒扑过来,浑身冷汗直冒。
这天晚上,洁芳翻来覆去,整夜睡不着。她头晕得厉害,原来对陶亮那点点怜悯,全化为了仇恨。天一亮,她就即刻去同陶亮“谈判”。
“陶亮,你哪天想好了我们就那天去办手续,我不逼你。但是,从今天起,你不能再来我屋里睡。”
“这话怎么说?你的屋里,就不是我的屋里?假如没有我,你能有这套房?”
“你可别忘了,我们有过……”
“洁芳,今天我同你把话说明白吧。你是我的妻子,这是有法律保护的。你不愿和我共铺,我不逼你,我一个人睡在沙发,总可以吧?”
“你……当初我们是怎样说的?你现在翻脸不认,你这人一点不讲信用!”
“是的,我不守信用,你去告我呀。”
“……”洁芳哑口无言,她知道,这事是告不得的。
“以前,我不认识您,我只想挣钱。现在,”陶亮又露出眯眯地笑脸,“我爱您,我只想娶您,同您过一辈子。”
“你做梦!”
“我知道,我配不上您。您看不上我,这我不求您爱我。”陶亮一直把他那含笑的目光投在洁芳的脸上,“以后您会知道,我做您的丈夫,是真诚实意的。我发誓,我一定做个世上最好的丈夫。我不求什么,只求您答应我当您的丈夫,名誉上的也行。”
“你住嘴!你出去!”洁芳气得要哭、要昏倒。
“洁芳,您怎么啦?”陶亮见状,起身去扶她。
陶亮失望地走开了,走到门口,又回头交待说:“洁芳,今晚我还会回来,请您给我开门。”
“你做梦!”洁芳奋力把门关上,转身奔回卧室,放声大哭。
这天,洁芳没有上班,也不请假,整天坐在家里发呆。
她这个家布置得不错,刚搬进来时,她越欣赏越喜欢,整天像个小孩乐蹦蹦地,走路也笑出声来。可是,现在,一切都转化为了苦恼和后悔。
“你是我的妻子,这是有法律保护的!”这话整天在她耳边缭绕。身处寂静的客厅,她有点害怕,心中从没有这样的孤独、难受。她到厨房里拿来一瓶白酒。她从来不饮酒,这酒是买来作调料的。
洁芳自斟自饮,一杯下肚又斟一杯。酒是什么味道,她全然不知。早知如此,宁愿一辈子呆在单身房。那时的日子,过得多快活、多爽意啊!如今,作假不成,当真又不愿,唉——怪谁?怪陶亮!种种烦恼、伤心都是他惹来的,这个人真可恨啊!
洁芳正苦苦地回味着,门又被敲响了!
洁芳知道陶亮又来了,索性不理。
门外先是喊话,接着是急急的敲门声,洁芳依然靠在沙发上,一动不动。
“洁芳,你开不开门?再不开我就踢门了!”
陶亮今早说了心里话,非但得不到洁芳一句好话,而且还被无情地赶出门,心里烦躁,买了酒到郊外去消愁,昏醉了一天,挨到天将黑,便带着酒气回“家”来了。
“乓!乓!乓!”陶亮当真踢门了。
洁芳无奈地站起来。门踢坏了不要紧,吵恼了邻居多不好。洁芳气乎乎地打开门,转身就走开。
不料,陶亮喷着酒气,扑过来双手扳住洁芳的双肩,拼命地摇:“为什么不开门?洁芳,我是你的丈夫呀!”
洁芳被摇得双眼冒火星,心里又气又恨,但她咬着牙强忍着。
“洁芳,芳,您怎么了?哪儿不舒服?”陶亮见到洁芳苍白的,以为她病了,又怜又疼,一把将她拥进怀里。
“叭!”洁芳终于忍不住,给了陶亮一个响亮的耳光。
“啊!你打我?”陶亮摸摸发烫的脸,在他的观念里,只有老公打老婆,谁见过妻子打丈夫!
“你、你小看我?看我不收拾你!”陶亮凭着酒力,突然扑向洁芳。洁芳也在气头上,于是两人便打起架来。陶亮酒醉心里还清醒,不忍心伤了洁芳,不敢使尽力。可洁芳气正紧,恨不得把他打死,于是有多少力气使出多少力气,拉、抓、撕、咬,全都派上场了。没多久,洁芳已累得没了力气,陶亮抱起她,甩在沙发上,便全身压上去,双臂紧紧地抱住,拼命地吻,接着,抽出一只手来去解洁芳的裤子……
洁芳绝望了!心里呐喊着:“不如死去!不如死去!……”忽然,洁芳瞥见茶几上有一把牛角刀,那是吃水果时用过的。洁芳似乎看到了“出路”,悄悄伸手去拿了刀。“不是你死,就是我死!”洁芳聚浑身之力于手上,猛地插向陶亮的腋下!
“啊——”陶亮惨叫一声,跌下了沙发。他至死时也料不到,他竟死在一个女人手里,一个温柔、漂亮的女人手里!
一声凄厉的惨叫,刺“醒”了洁芳的心,她跃起来一看,愣住了:一地的鲜血!那血红红的,浓浓的,越流越多,缓缓地流向四周墙脚……
“天啊!我还活着做什么!”洁芳跌坐在沙发上,举起牛角刀割向了自己的左腕,鲜血立即喷射出来……
这天晚上,洁芳翻来覆去,整夜睡不着。她头晕得厉害,原来对陶亮那点点怜悯,全化为了仇恨。天一亮,她就即刻去同陶亮“谈判”。
“陶亮,你哪天想好了我们就那天去办手续,我不逼你。但是,从今天起,你不能再来我屋里睡。”
“这话怎么说?你的屋里,就不是我的屋里?假如没有我,你能有这套房?”
“你可别忘了,我们有过……”
“洁芳,今天我同你把话说明白吧。你是我的妻子,这是有法律保护的。你不愿和我共铺,我不逼你,我一个人睡在沙发,总可以吧?”
“你……当初我们是怎样说的?你现在翻脸不认,你这人一点不讲信用!”
“是的,我不守信用,你去告我呀。”
“……”洁芳哑口无言,她知道,这事是告不得的。
“以前,我不认识您,我只想挣钱。现在,”陶亮又露出眯眯地笑脸,“我爱您,我只想娶您,同您过一辈子。”
“你做梦!”
“我知道,我配不上您。您看不上我,这我不求您爱我。”陶亮一直把他那含笑的目光投在洁芳的脸上,“以后您会知道,我做您的丈夫,是真诚实意的。我发誓,我一定做个世上最好的丈夫。我不求什么,只求您答应我当您的丈夫,名誉上的也行。”
“你住嘴!你出去!”洁芳气得要哭、要昏倒。
“洁芳,您怎么啦?”陶亮见状,起身去扶她。
陶亮失望地走开了,走到门口,又回头交待说:“洁芳,今晚我还会回来,请您给我开门。”
“你做梦!”洁芳奋力把门关上,转身奔回卧室,放声大哭。
这天,洁芳没有上班,也不请假,整天坐在家里发呆。
她这个家布置得不错,刚搬进来时,她越欣赏越喜欢,整天像个小孩乐蹦蹦地,走路也笑出声来。可是,现在,一切都转化为了苦恼和后悔。
“你是我的妻子,这是有法律保护的!”这话整天在她耳边缭绕。身处寂静的客厅,她有点害怕,心中从没有这样的孤独、难受。她到厨房里拿来一瓶白酒。她从来不饮酒,这酒是买来作调料的。
洁芳自斟自饮,一杯下肚又斟一杯。酒是什么味道,她全然不知。早知如此,宁愿一辈子呆在单身房。那时的日子,过得多快活、多爽意啊!如今,作假不成,当真又不愿,唉——怪谁?怪陶亮!种种烦恼、伤心都是他惹来的,这个人真可恨啊!
洁芳正苦苦地回味着,门又被敲响了!
洁芳知道陶亮又来了,索性不理。
门外先是喊话,接着是急急的敲门声,洁芳依然靠在沙发上,一动不动。
“洁芳,你开不开门?再不开我就踢门了!”
陶亮今早说了心里话,非但得不到洁芳一句好话,而且还被无情地赶出门,心里烦躁,买了酒到郊外去消愁,昏醉了一天,挨到天将黑,便带着酒气回“家”来了。
“乓!乓!乓!”陶亮当真踢门了。
洁芳无奈地站起来。门踢坏了不要紧,吵恼了邻居多不好。洁芳气乎乎地打开门,转身就走开。
不料,陶亮喷着酒气,扑过来双手扳住洁芳的双肩,拼命地摇:“为什么不开门?洁芳,我是你的丈夫呀!”
洁芳被摇得双眼冒火星,心里又气又恨,但她咬着牙强忍着。
“洁芳,芳,您怎么了?哪儿不舒服?”陶亮见到洁芳苍白的,以为她病了,又怜又疼,一把将她拥进怀里。
“叭!”洁芳终于忍不住,给了陶亮一个响亮的耳光。
“啊!你打我?”陶亮摸摸发烫的脸,在他的观念里,只有老公打老婆,谁见过妻子打丈夫!
“你、你小看我?看我不收拾你!”陶亮凭着酒力,突然扑向洁芳。洁芳也在气头上,于是两人便打起架来。陶亮酒醉心里还清醒,不忍心伤了洁芳,不敢使尽力。可洁芳气正紧,恨不得把他打死,于是有多少力气使出多少力气,拉、抓、撕、咬,全都派上场了。没多久,洁芳已累得没了力气,陶亮抱起她,甩在沙发上,便全身压上去,双臂紧紧地抱住,拼命地吻,接着,抽出一只手来去解洁芳的裤子……
洁芳绝望了!心里呐喊着:“不如死去!不如死去!……”忽然,洁芳瞥见茶几上有一把牛角刀,那是吃水果时用过的。洁芳似乎看到了“出路”,悄悄伸手去拿了刀。“不是你死,就是我死!”洁芳聚浑身之力于手上,猛地插向陶亮的腋下!
“啊——”陶亮惨叫一声,跌下了沙发。他至死时也料不到,他竟死在一个女人手里,一个温柔、漂亮的女人手里!
一声凄厉的惨叫,刺“醒”了洁芳的心,她跃起来一看,愣住了:一地的鲜血!那血红红的,浓浓的,越流越多,缓缓地流向四周墙脚……
“天啊!我还活着做什么!”洁芳跌坐在沙发上,举起牛角刀割向了自己的左腕,鲜血立即喷射出来……
这天晚上,洁芳翻来覆去,整夜睡不着。她头晕得厉害,原来对陶亮那点点怜悯,全化为了仇恨。天一亮,她就即刻去同陶亮“谈判”。
“陶亮,你哪天想好了我们就那天去办手续,我不逼你。但是,从今天起,你不能再来我屋里睡。”
“这话怎么说?你的屋里,就不是我的屋里?假如没有我,你能有这套房?”
“你可别忘了,我们有过……”
“洁芳,今天我同你把话说明白吧。你是我的妻子,这是有法律保护的。你不愿和我共铺,我不逼你,我一个人睡在沙发,总可以吧?”
“你……当初我们是怎样说的?你现在翻脸不认,你这人一点不讲信用!”
“是的,我不守信用,你去告我呀。”
“……”洁芳哑口无言,她知道,这事是告不得的。
“以前,我不认识您,我只想挣钱。现在,”陶亮又露出眯眯地笑脸,“我爱您,我只想娶您,同您过一辈子。”
“你做梦!”
“我知道,我配不上您。您看不上我,这我不求您爱我。”陶亮一直把他那含笑的目光投在洁芳的脸上,“以后您会知道,我做您的丈夫,是真诚实意的。我发誓,我一定做个世上最好的丈夫。我不求什么,只求您答应我当您的丈夫,名誉上的也行。”
“你住嘴!你出去!”洁芳气得要哭、要昏倒。
“洁芳,您怎么啦?”陶亮见状,起身去扶她。
陶亮失望地走开了,走到门口,又回头交待说:“洁芳,今晚我还会回来,请您给我开门。”
“你做梦!”洁芳奋力把门关上,转身奔回卧室,放声大哭。
这天,洁芳没有上班,也不请假,整天坐在家里发呆。
她这个家布置得不错,刚搬进来时,她越欣赏越喜欢,整天像个小孩乐蹦蹦地,走路也笑出声来。可是,现在,一切都转化为了苦恼和后悔。
“你是我的妻子,这是有法律保护的!”这话整天在她耳边缭绕。身处寂静的客厅,她有点害怕,心中从没有这样的孤独、难受。她到厨房里拿来一瓶白酒。她从来不饮酒,这酒是买来作调料的。
洁芳自斟自饮,一杯下肚又斟一杯。酒是什么味道,她全然不知。早知如此,宁愿一辈子呆在单身房。那时的日子,过得多快活、多爽意啊!如今,作假不成,当真又不愿,唉——怪谁?怪陶亮!种种烦恼、伤心都是他惹来的,这个人真可恨啊!
洁芳正苦苦地回味着,门又被敲响了!
洁芳知道陶亮又来了,索性不理。
门外先是喊话,接着是急急的敲门声,洁芳依然靠在沙发上,一动不动。
“洁芳,你开不开门?再不开我就踢门了!”
陶亮今早说了心里话,非但得不到洁芳一句好话,而且还被无情地赶出门,心里烦躁,买了酒到郊外去消愁,昏醉了一天,挨到天将黑,便带着酒气回“家”来了。
“乓!乓!乓!”陶亮当真踢门了。
洁芳无奈地站起来。门踢坏了不要紧,吵恼了邻居多不好。洁芳气乎乎地打开门,转身就走开。
不料,陶亮喷着酒气,扑过来双手扳住洁芳的双肩,拼命地摇:“为什么不开门?洁芳,我是你的丈夫呀!”
洁芳被摇得双眼冒火星,心里又气又恨,但她咬着牙强忍着。
“洁芳,芳,您怎么了?哪儿不舒服?”陶亮见到洁芳苍白的,以为她病了,又怜又疼,一把将她拥进怀里。
“叭!”洁芳终于忍不住,给了陶亮一个响亮的耳光。
“啊!你打我?”陶亮摸摸发烫的脸,在他的观念里,只有老公打老婆,谁见过妻子打丈夫!
“你、你小看我?看我不收拾你!”陶亮凭着酒力,突然扑向洁芳。洁芳也在气头上,于是两人便打起架来。陶亮酒醉心里还清醒,不忍心伤了洁芳,不敢使尽力。可洁芳气正紧,恨不得把他打死,于是有多少力气使出多少力气,拉、抓、撕、咬,全都派上场了。没多久,洁芳已累得没了力气,陶亮抱起她,甩在沙发上,便全身压上去,双臂紧紧地抱住,拼命地吻,接着,抽出一只手来去解洁芳的裤子……
洁芳绝望了!心里呐喊着:“不如死去!不如死去!……”忽然,洁芳瞥见茶几上有一把牛角刀,那是吃水果时用过的。洁芳似乎看到了“出路”,悄悄伸手去拿了刀。“不是你死,就是我死!”洁芳聚浑身之力于手上,猛地插向陶亮的腋下!
“啊——”陶亮惨叫一声,跌下了沙发。他至死时也料不到,他竟死在一个女人手里,一个温柔、漂亮的女人手里!
一声凄厉的惨叫,刺“醒”了洁芳的心,她跃起来一看,愣住了:一地的鲜血!那血红红的,浓浓的,越流越多,缓缓地流向四周墙脚……
“天啊!我还活着做什么!”洁芳跌坐在沙发上,举起牛角刀割向了自己的左腕,鲜血立即喷射出来……
这天晚上,洁芳翻来覆去,整夜睡不着。她头晕得厉害,原来对陶亮那点点怜悯,全化为了仇恨。天一亮,她就即刻去同陶亮“谈判”。
“陶亮,你哪天想好了我们就那天去办手续,我不逼你。但是,从今天起,你不能再来我屋里睡。”
“这话怎么说?你的屋里,就不是我的屋里?假如没有我,你能有这套房?”
“你可别忘了,我们有过……”
“洁芳,今天我同你把话说明白吧。你是我的妻子,这是有法律保护的。你不愿和我共铺,我不逼你,我一个人睡在沙发,总可以吧?”
“你……当初我们是怎样说的?你现在翻脸不认,你这人一点不讲信用!”
“是的,我不守信用,你去告我呀。”
“……”洁芳哑口无言,她知道,这事是告不得的。
“以前,我不认识您,我只想挣钱。现在,”陶亮又露出眯眯地笑脸,“我爱您,我只想娶您,同您过一辈子。”
“你做梦!”
“我知道,我配不上您。您看不上我,这我不求您爱我。”陶亮一直把他那含笑的目光投在洁芳的脸上,“以后您会知道,我做您的丈夫,是真诚实意的。我发誓,我一定做个世上最好的丈夫。我不求什么,只求您答应我当您的丈夫,名誉上的也行。”
“你住嘴!你出去!”洁芳气得要哭、要昏倒。
“洁芳,您怎么啦?”陶亮见状,起身去扶她。
陶亮失望地走开了,走到门口,又回头交待说:“洁芳,今晚我还会回来,请您给我开门。”
“你做梦!”洁芳奋力把门关上,转身奔回卧室,放声大哭。
这天,洁芳没有上班,也不请假,整天坐在家里发呆。
她这个家布置得不错,刚搬进来时,她越欣赏越喜欢,整天像个小孩乐蹦蹦地,走路也笑出声来。可是,现在,一切都转化为了苦恼和后悔。
“你是我的妻子,这是有法律保护的!”这话整天在她耳边缭绕。身处寂静的客厅,她有点害怕,心中从没有这样的孤独、难受。她到厨房里拿来一瓶白酒。她从来不饮酒,这酒是买来作调料的。
洁芳自斟自饮,一杯下肚又斟一杯。酒是什么味道,她全然不知。早知如此,宁愿一辈子呆在单身房。那时的日子,过得多快活、多爽意啊!如今,作假不成,当真又不愿,唉——怪谁?怪陶亮!种种烦恼、伤心都是他惹来的,这个人真可恨啊!
洁芳正苦苦地回味着,门又被敲响了!
洁芳知道陶亮又来了,索性不理。
门外先是喊话,接着是急急的敲门声,洁芳依然靠在沙发上,一动不动。
“洁芳,你开不开门?再不开我就踢门了!”
陶亮今早说了心里话,非但得不到洁芳一句好话,而且还被无情地赶出门,心里烦躁,买了酒到郊外去消愁,昏醉了一天,挨到天将黑,便带着酒气回“家”来了。
“乓!乓!乓!”陶亮当真踢门了。
洁芳无奈地站起来。门踢坏了不要紧,吵恼了邻居多不好。洁芳气乎乎地打开门,转身就走开。
不料,陶亮喷着酒气,扑过来双手扳住洁芳的双肩,拼命地摇:“为什么不开门?洁芳,我是你的丈夫呀!”
洁芳被摇得双眼冒火星,心里又气又恨,但她咬着牙强忍着。
“洁芳,芳,您怎么了?哪儿不舒服?”陶亮见到洁芳苍白的,以为她病了,又怜又疼,一把将她拥进怀里。
“叭!”洁芳终于忍不住,给了陶亮一个响亮的耳光。
“啊!你打我?”陶亮摸摸发烫的脸,在他的观念里,只有老公打老婆,谁见过妻子打丈夫!
“你、你小看我?看我不收拾你!”陶亮凭着酒力,突然扑向洁芳。洁芳也在气头上,于是两人便打起架来。陶亮酒醉心里还清醒,不忍心伤了洁芳,不敢使尽力。可洁芳气正紧,恨不得把他打死,于是有多少力气使出多少力气,拉、抓、撕、咬,全都派上场了。没多久,洁芳已累得没了力气,陶亮抱起她,甩在沙发上,便全身压上去,双臂紧紧地抱住,拼命地吻,接着,抽出一只手来去解洁芳的裤子……
洁芳绝望了!心里呐喊着:“不如死去!不如死去!……”忽然,洁芳瞥见茶几上有一把牛角刀,那是吃水果时用过的。洁芳似乎看到了“出路”,悄悄伸手去拿了刀。“不是你死,就是我死!”洁芳聚浑身之力于手上,猛地插向陶亮的腋下!
“啊——”陶亮惨叫一声,跌下了沙发。他至死时也料不到,他竟死在一个女人手里,一个温柔、漂亮的女人手里!
一声凄厉的惨叫,刺“醒”了洁芳的心,她跃起来一看,愣住了:一地的鲜血!那血红红的,浓浓的,越流越多,缓缓地流向四周墙脚……
“天啊!我还活着做什么!”洁芳跌坐在沙发上,举起牛角刀割向了自己的左腕,鲜血立即喷射出来……
4花粉跟踪
最近,在市郊发现一具无头男尸,除了身上衣裤,其他一无所有。被害者是谁?凶手循往何处?一时都难以得到答案。当我看到死者脚上穿的绒面布鞋时,心里一亮,赶忙把鞋子送往检验科。从鞋底所粘的红泥取样检验分析表明,死者被害前曾经在D地活动。于是,我和小陈便深入D地侦察。
清明时节雨纷纷,令人愁闷。在D地,初秋的淫雨更叫人烦不可耐。
我们歇在一个个体户旅店里。旅店坐落在D地一个小圩的闹区。所谓“闹区”,从窗户望出去,就那么一条“五寸”街。窄窄的街道两旁,繁茂的夜兰香正在开花。一阵阵浓郁的花香扑鼻而来,真叫人感到舒畅。
“哎,好像死者鞋底泥土沾的花粉没有夜兰香花粉呀?”小陈忽然向我发问。
“是的。”我仔细看了看花架,判断说,“夜兰香盛花期大约才是这几天,而被害者在好几天以前就离开这里了。”
街边有一头半睡半醒的母牛正在嚼反刍的草,任凭雨淋。它肚下站着一只缩头缩脑、一动也不动的公鸡,雨水顺着它的背毛流下去,成为十足的落汤鸡。只有一群淌水惯了的鸭子,聚在水坑边,好像一群无忧无虑的酒鬼,大喝大闹。这也许就是“闹区”惟一的闹声了。
屋檐水连续不断地、单调乏味地淅沥淅沥滴着。在这偏僻的山沟沟,没有夜市,没有舞场,听说有个致富户买到一台电视机,试机时黑压压坐满一屋子人,殊不知调来调去,屏幕上只见一片“雪花”。后来才知道,这里离转播台太远,根本没法收到。所以,我和小陈只得聊天解闷。
“怎么知道死者被害前曾在这地方活动过呢?”小陈刚来侦察科,对很多东西都感到新奇。
“这都是科学告诉我们。”作为侦查员,不但精于侦破技术,还要掌握有关的科学知识,我特意向小陈炫耀我的学问,“死者鞋底沟里的泥土,表层是被害现场的红泥,中层含有锑矿粉和黑糯稻花粉,其间没有别的。这说明,死者被害前直接坐车到我市。目前了解到,只有D地有锑矿又有黑糯稻。你看——”
小陈抬头望去,只见街头有一片正在扬花的稻田,几只馋嘴的麻雀,匆匆穿过雨丝掠过稻浪,不知刁了什么虫,然后匆匆踅回屋檐下,喋喋不休地诉说着什么。小陈信服地点点头。但他还有不解:“花粉那么细小,怎么辨出哪些是哪花呢?”
“花粉表面上是一些粉末,用手触它,它会沾上你的手,用肉眼观察,除了淡黄的颜色,看不出什么名堂。对吧?”我得意地演讲起来,“如果把花粉放下显微镜下,你就会发现,不同植物的花粉就有不同的形状。如水稻的花粉是球形的,油菜花的花粉是椭圆形的,另外还有三角形的、四方形的、元宝形的,真是奇形怪状。”
“你真行!”小陈连连夸我。突然,他把目光丢向窗外,定定地看着什么。
我抬起身子望去,只见一个光着脚板的手里拎着一双布鞋的后生站在对面街的屋檐下,呆呆地望着雨中的母牛。他那阴郁的脸色就跟这阴沉的天气差不多,难道他有什么心事?对面左侧有一间邮所,里面站着三个穿着漂亮人也漂亮的姑娘,正在头挨头议论着什么。
“有人把姑娘比着鲜花。”我望着掩在雨帘中的姑娘,动情地说,“其实,鲜花,是春的象征,是美的寄托,是丰收的希望。但是,如果没有花粉,鲜花开了也枉然。”
“那当然,正如姑娘不结婚就不会生孩子。”
“你真会联想。”我笑笑,又卖弄起我的知识,“一朵花的花粉,看起来一点点儿,全部敷在手上也铺不满小巴掌。可是,有人研究发现,一朵花的花粉,少的上万粒,多的几亿粒。如棉花的二万粒,豌豆3万粒,蒲公英24万粒,玉米的超过5亿粒!”
“同样是花,为什么‘贫富’这样悬殊呢?”小陈有点迷惑不解。
“这和它们的传粉方式有关。”我好像给学生授课似的侃侃而谈,“有的花靠昆虫来传粉,有的花借风力来传播。昆虫在花丛中飞来飞去、爬来爬去,授粉的机会多,所以花粉数相对就少些;风没有‘眼睛’,飘飘荡荡,是个‘浪费王’,所以花粉就要多些。你看,花儿也顶有‘头脑’,它会运用科学来分析客观环境哩!”
“‘蛮仔’,你醒醒……”我正谈得起劲,忽然隔壁房间传来凄厉的呼声。
“蛮仔”,依字面解释,就是蛮不讲理的烂仔!于是我拼命去想象他的模样,身高马大的大个子,阔嘴睁眼的恶脸,粗野好狡的野性,还有喝山吼地的说话声……
雨,好像越下越大了,沙沙地响。
小陈有点忧心忡忡地说:“这么大的雨,莫说花粉,就是花朵也……”
“你放心!”我打了个哈欠不再想“蛮仔”,而说,“花粉这东西,高温、高压、酸碱、有机溶剂都奈何它不得。只要我们留心,总可以寻出蛛丝马迹来的。时间不早了,睡吧!”
清晨,我从几声清脆的鸟鸣声中惊醒。推开窗门,雨看来要停的样子,稀稀落落筛着雪粉似的雨沫。几只白鹭优哉游哉地扑打着晨雾,在山腰间飘来飘去,仿佛暮春里那些白蝴蝶悠转在绿丛中。南方的秋天只有红枫没有落叶,火一般的一簇簇缀在绿的底色上,和春天里的杜鹃花没有多大不同。
“美是到处都有的。罪恶只能在少数人中。”我信服这话有理。
一阵香气扑鼻而来,哦,该用早餐了。
洗罢脸,我们来到伙房,不料女炊事员冲着我吼:“出去,出去,到外面排队去!”
我一时哑口,莫名其妙地看着她。
“看什么,我又不漂亮!”她狠狠地瞪我。
我最讨厌吵嘴,特别是和女人吵嘴。于是我们愤愤然回到房间。
我不慌不忙从旅行袋掏出一盒盒包装精致的食品,一一摆在桌面上。
小陈瞪大着眼,奇异地问:“什么好东西?”
“花粉食品。”我快意地笑笑,“来吧,饱饱口福!”
“又是花粉?”小陈似乎有点不敢相信。
“正是花粉。”我一面打开包装一面洋洋自得地介绍,“姑娘爱花,因为花儿鲜艳、新巧、芳香;而蜜蜂爱花,却是喜欢丰富的花粉。据分析,蜜蜂花粉的维生素含量大大超过牛奶,其中维生素B就是牛奶维生素B含量的40倍;另外还含有丰富的为人体必须的蛋白质、氨基酸、脂肪、微量元素、糖类等物质。如今,人们已不情愿让蜜蜂独享这份‘口福’,研制成功了对人类健康有益的花粉食品。如小儿健身浆、蜂花饮料晶、老人长寿羹等等。至于蜜蜂利用花粉‘加工’出来的蜂蜜、蜂王浆,更是大家所熟知的营养品了。”
小陈听得津津有味,几乎忘了吃东西。
吃过早点,天气又遽然变坏,沉闷而阴郁。懒散的、凌乱的、海绵似的浮云,滞重地游荡在天空。雨点借风力猛击路面和屋顶沙沙作响,有的还穿过瓦缝溅进屋里来。这样的鬼地方,又是这样的鬼天气,惟一的“出路”只有钻进被窝里了。也许是条件反射,我连连打着哈欠,于是走上前去闩门。
这门不知是哪个年代的产品,门轴是连着门板整体修成的,门毂已磨成一个椭圆形,转动起来咕咔地刺耳,既松动不堪又很难掩得紧。我不得不借助于惯性先把门拉开再猛地推上。然而,当我把门拉开时,我的手不由自主地停住了。昨晚那个光脚板手拎布鞋的后生从我面前闪过,浓浓的眉毛底下那双浑浊的眼睛有意躲闪着,好像心里深藏着什么。他走到我们邻居的门口,连门也不敲,一推即进。
“他和‘蛮仔’是什么关系?”我心中闪出一个问号,睡意全然没了。
突然,隔壁房间里床板吱呀作响,又传来姑娘痛苦的呻吟,接着的是一阵紧过一阵的呜咽……莫不是他和干了什么坏勾当?
我决定进行侦察。但是,我刚刚跨出门口,光脚板后生(现在他已经穿上布鞋)慌慌张张地跑出去,差点撞在我身上。我急急地尾着他,朝门口奔去。他跑到门口,大概怕雨淋湿布鞋,把鞋脱在门边,便冲出门去。
我来到门口,他已掩没在雨雾中。他的布鞋闪进我的视野,我不觉一怔。因为这双布鞋和无头男尸的布鞋竟一模一样!我趁着没有人注意,拿起布鞋仔细验看,竟发现鞋边粘有红泥,而这种红泥在D地是找不到的。为了进一步验证,我悄悄在鞋底沟里剔取了泥样,叫小陈赶快拿回去检验。
我转回到隔壁房间门口,把目光往里一丢。这一看,使我大为迷惘:只见一中年妇女含着眼泪,咬着下唇,似乎忍着极大的痛苦,正在默默地收拾着衣物行李。房间里只有两张床,一张没挂蚊帐,床面上堆放着横七竖八的、看不清面目的物件。另一张床下着蚊帐,看不清睡着什么人,床沿挂着湿漉漉的暗红色的……啊,血!我吓了一跳。
这时候,有几个人急急走进房间,用床板铺成担架,撩起蚊帐,我看到床上躺着一个昏迷的女人,身上盖得好好的,只露出头来,苍白的肤色、消瘦的下巴,弧凸的颧骨,一色弱不忍睹的病容。
“她是谁?”我忍不住上前去问。
终年妇女带着哭声屏出两个字:“满彩……”
噢,昨晚我把“满彩”听成“蛮仔”了,还以为隔壁住着“恶人”哩,糊涂啊……
“被坏人又打又……”中年妇女泪水噗噗地滚落下来,“已经睡床3天了,多亏他……”中年妇女指指她身旁那个“光脚板”后生。
那后生看看我,突然脸色一沉,别过脸去不做声。众人都不说话,七手八脚把满彩移上担架,默默地抬出门去。
我跟着担架出去,街头停着一辆有蓬货车,这是过路车,听说是“光脚板”后生冒雨拦路叫停车的呢。
担架正在挪进车厢。满彩静静地躺在担架上,薄薄的被单裹着她,看得出她是一个娇小文弱的姑娘。当担架轻轻斜起,慢慢升向车厢时,满彩微微睁眼,面对“光脚板”后生射出惊骇的目光。啊,多么神秘的目光!“光脚板”后生慌张地低下头来,钻进人堆里。
雨,像从天上挂下的白纱,迎着山风在空中飘荡。汽车载着满彩,穿过白纱般的雨幕,朝城里驰去……
天色慢慢地昏暗下来了,人们才默默地散去。我也回到了房间。
半夜,小陈赶回来了,报告了令我吃惊的检验结果,带去鞋底泥样的成分,竟然和无头男尸的鞋底泥样的成分完全相同!只是“光脚板”后生鞋底泥土表层另含有夜兰香花粉。这说明凶手在市郊作案之后,又窜回D地小圩对满彩下毒手。看来,“光脚板”后生在这里的表演完全是制造假象,蒙骗群众,企图摇身一变装做好人,以蒙混过关。是我们采取行动的时候了!
小陈听了我的分析,深有感触地说:“真想不到,花粉给我们帮了这么大的忙!”
我笑笑说:“其实呀,花粉的作用还多着呢!人们还可以通过对花粉化石的研究,判断形成化石的岩层年代,再和那个年代的动植物生存的情况进行分析,就能判断地底下有没有石油或其他矿藏……”
“别扯那么远。”小陈截住我的话,“三句不离本行,你还是多多讲些花粉破案的事儿给我见识见识吧。”
“好吧!”我又滔滔不绝地说下去,“如果有人从盛开着桃花的地方走一趟,那么他的鞋底、裤筒和裤脚上就很容易带上桃花的花粉。假如这个人在这个地方作案,那么不仅在他的鞋袜衣服上,甚至在他的眉毛、指甲缝里,都可能藏有桃花花粉。恰恰正是这些肉眼看不见的花粉,为侦察人员指点迷津。根据花粉的形态,人们可以鉴定出它来自哪一种植物,并由此判定其生长的地点和季节。
“谈谈一个案例吧。有一个人沿着一条河旅游时失踪了。当局派出快艇和直升飞机搜索、打捞,都没有找到他的尸体。后来,警方逮捕了一名嫌疑犯。但他矢口否认与此案有任何牵连。正当一筹莫展之际,花粉学家出场了。他对被告鞋上的泥土进行花粉分析,发现好多桃树、洋槐和侧柏的花粉,查对地质和植被资料,这些花粉来自这条河某段的一个地方,同时,被告的鞋底除带有桃树、洋槐和侧柏的花粉外,还有大量油松花粉,说明凶手作案后是从油松林里逃跑的,而那个地方的西北面就有一片油松林!于是,警方突然向被告指出谋杀的时间、地点和逃跑路线时,他大为震惊,面如土色,不得不交待作案过程,并供出了藏尸的地点。”
小陈津津有味地听着,还信服地不住地点头,最后满有把握地说:“明天,该到我们施展花粉的神力了。凶手,逃不出我们的掌心!”
5信物
(1)
我拧紧最后一颗螺钉,全身力气好像都耗光了,浑身软绵绵的,心里不觉暗骂:“做妈妈!”壮话怪,骂人真文雅,“做妈妈”有什么不好?这也叫骂人!我虽习惯学着这样骂,但还是百思不得其解。
“小王,来,帮帮忙!”谢师傅见我没事干,要我跟他分秒必争。
老头子不知青年心。他只干,不看。他怎么知道我:想妹深,为妹呕尽几多心;为情受尽几多寒!
谢师傅的话,萤火虫一只,飘过我的耳旁,一闪即逝。此时,只有她的信才是夜空里的明星,把我的心映得透亮。
感谢你对我们壮族姑娘的夸奖。
是的,千百年来,绣球传递着爱情。可是,我却没给你抛绣球。
你赌气说,你自己绣。笑话,我们壮族男儿是不学女红的,懂吗?再说,你愿你的青春在一针一线中磨掉么?现代的爱情需要现代的信物。与其溺于无聊,不如不爱!
“不如不爱!”好,多辛辣的情话!
听人说,壮族是个剽悍、倔强的民族,名不虚传。她也是一个犟脾气的女人!
“谢师傅,明天请假!”我终于对谢师傅的话作出了反应。
“唔,有病?”谢师傅认真打量我。
“对,心病。”
“唉——,青年人!”谢师傅摇摇头,又埋头干他的活,“事假,要扣工资啵!”
扣工资,能扣几个钱!?君不闻,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爱情,这个狡猾的猎物,不付出代价,能擒?
我决定明天到她那里去。
(2)
这地方多美。什么山流什么水,什么水养什么人。山美,水美,她美,“做妈妈”,骂人也美。
她家离城不远,山青、水秀、花好、林幽。我爱她,她有壮族姑娘特有的风韵。
这里流行一句话:人才三件宝,文凭、年龄、壮族佬。壮族是自治地区的主人呢!
当今,农村是个聚宝盆。货币从城市流向农村,婚姻却“逆流”而行。过去,大姑娘竞相嫁到城里;今天,小伙子竞相“嫁”往农村。我顺时行,正是“识时务”者。
我欣赏这样的观点,爱情是高枝上的蜜果,虽非高不可攀,也非轻而易取。要摘果,只有两种途径:要么心狠,敢于举起竹竿来捅;要么心韧,耐心等待果熟蒂落。我以为,最佳方式是两者兼而用之,以硬为主,以软辅之。因为,大凡姑娘,更喜欢男人的阳刚,不喜欢男子的唯唯诺诺;最希望男人有大丈夫气质,不希望男人软软绵绵。她曾经说过:“只有可怜虫才乞求爱情。”
“唷——喂!”
正遐想于津津有味之中,清脆的嗓音乐悠悠从山坡上飘来。
我循声看去,咦,那不正是她么?巧,针头对上了线脑。
她也看清了我,于是如小鸟般急冲冲俯飞下来。她“飞”到我面前,笑盈盈地伸出双手,要和我握手。此时此地,十几双眼睛,全聚焦在我俩身上,我好难为情啊。我轻轻推开她的手,表示“免礼”。心想:还说“不如不爱”呢,女人口是心非,逗哩。正如听到那“做妈妈”一样,虽说是骂人,听起来舒服。
“我的信惹你生气了吗?”
她站在我面前,清雅、秀气。丰满的胸前挺起两座玲珑的小山。
“问你话呢!”她轻轻地在我手臂上捏了一把。
妹捏哥哥,甜在心窝。我心里一乐,脱口一喊:“哎呀,做妈妈!”
“好呀,你骂人!”她猛地推我一下,“滚!”
“不,不,我不能滚,一滚我就没命了!”我一语双关地指指面前的深沟。
“哈哈!胆小鬼!”她纵情大笑,拉住我的手,往前走去,“要命,跟我走!”
我捏着她温柔的小手,心中有点懊恼:在我和她的交往中,我时时被动,处处被动,老是给她牵着鼻子走……
“我们大家琢磨,想——”她没理我在想什么,肩头轻轻往我身上一靠,“向凤凰山靠拢!”
“凤凰山?”我莫名其妙。
“靠拢你!”她狡黠地朝我一笑,也不待我说什么,便踮起脚尖,朝前面的山峪亮开她的尖嗓:“唷喂——”
壮人这富有特色的动听的呼唤声,在山沟里久久回荡:“唷——喂!——喂……”
十几个青年像一群快乐的飞鸽,顷刻间拥到我面前:“王师傅!王师傅……”他们一字排开,一双双眼睛期待着。仿佛,我马上要变出什么大魔术来。
我脸灼,耳热。为了不至失礼,我客客气气地说:“大家好!我向大家学习来了!”
“笑话,笑话!”一个胖乎乎的青年学着“江湖礼”对我抱抱拳,态度异常认真,“种两块田,养几头猪,喂几只鸡,我们还行。这只是填饱了肚子而已矣!说句外行话,我们好比旱鸭,趟沟,下塘,还会弄湿羽毛;要过江、闯海,还盼老大哥教练哟!”
我心里想,我是来谈恋爱的,哪里有心思论生产?不想赶海绕道走,不想扯谈少开口。我故意把话说“死”:“你们出了万元户啊,就亏我们工人……”
“阿标!”她狠狠扯我衣角,气鼓鼓地瞪我,“我们挣钱,不是要做金棺材,是要争口气!你再说说,到底愿不愿帮?”
“愿,愿!”我连忙答应,尽管不知道她要我“帮”什么,但为了维护我和她的“关系正常化”,我不得不随口应承。
“好,一言为定!”她朝我微笑,笑得真好看,“我们两个也搞责任制,行!”
“哪门子责任制?”
“爱的责任制!”她毫无顾忌地噗嗤一笑。
大家跟着哄然大笑。满山的映山红都被臊红了。“做妈妈!”我在心里轻轻地骂,“映山红,你不要凑热闹嘛!”
(3)
一阵哄笑之后,她心满意足地把青年们领走了,回头还朝我送来一个飞吻,又说:“先回去吧,过几天我去看你!”
我无可奈何,只好乘兴而去败兴而归。
不料,隔天一上班,就接到她的电话,真个紧追不舍,情意绵绵——壮族姑娘的典型感情。
“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别忘了我们的责任制!”
就这一句话!虽说“时间就是金钱”,但也不该不听我说一二句情话呀。
这个鬼妹子,一肚子的鬼码儿。在农村,提到责任制,往往意味着“承包”。她要我承包什么呢?我反复猜度,苦苦思索……
“到老婆那里去了?”谢师傅满脑子的旧观念,青年男女只要有那一层意思,不管婚否,他统统称女方是男方的老婆。
“错了,老师傅,该叫未婚妻!”调皮的小陈急忙纠正。
喜欢咬文嚼字的小蔡煞有介事地反驳:“这个说法本身就不科学。未婚则无妻,是妻便已婚。未婚而妻,那是婚前乱……”
“住嘴!”谢师傅不愿入耳,大声制止。
“说正经的,”小陈凑近我,扮着鬼脸一笑,“进展如何?”
我憋不住心里的别扭,干脆一五一十诉说一番,也想听听群众意见,集思广益!
“承包爱情,有意思!”小陈竟拍起手来,“感情称不出斤两,软指标,包!”
“承包爱情还不容易么?”小蔡居然也热心出谋划策,“你买一块漂亮的手帕,缝只标致的香囊,送给她。壮族姑娘最喜欢不过了。”
“小蔡,不能一本皇历看到死。”我感觉小蔡在恋爱方面同我一样孤陋寡闻,便将她对信物的观念介绍一番。
“对,对!现在是什么年代了嘛!”小陈思想到底比我们敏捷,心里的鬼点子也多,“你抄几首爱情诗,选两颗鲜亮的红豆,寄给她。既抒情,又迎合壮家妹子的心理愿望。信的末尾别忘了写上:亲爱的,吻您,甜甜地!”
“别搅迷魂汤了,做工吧!”谢师傅将扳手笃笃击着钳桌,干预我们上班念恋爱经,“别忘了责任制!”
“责任制?谢师傅也想‘承包’……哈!”小陈扮着鬼脸,大笑。
说话间,车间马主任走进来,传达了厂部的指令:厂部接受农机站的电孵箱订货,很快就投入试机。
“原来承包的任务呢?”我首先“发难”。
“按计划完成!”马主任不容迟疑地说。
“谈何容易,新媳妇不好讲,新产品不好干嘛!”我用重重的语气说。
“做妈妈!”谢师傅居然也学壮话骂起来,“怕难?那么散了厂子,都到农村养鸡去!”
哼!谢老头何必这么刺人?
(4)
谢师傅的“养鸡说”倒给我很大的启发。
对工人来说,当月收入万元户好比上天一样难。在工厂,每月能有几个奖金呢?有人说,金钱是爱情的基础;有人说,金钱是爱情的坟墓。孰是孰非?我有个感觉,钱与爱有相通之处:占有,人人皆有此欲;言说,个个脸上难为情。她是不好张口叫我弄钱呀!细思慢想,她是富户之女,我是穷工人之子。唉,她我之间潜伏着一种令人忧虑的隐患:门不当户不对哩!
她是体谅我的处境的。“不挣金棺材,争口气。”她这话语意分明:要有挣钱精神!
作为工人,八小时以内多挣几块奖金,理所当然。但是,八小时以外,我还没有利用呀,为何不学学她开展家庭养鸡呢!她说,要向“凤凰山”靠拢。农村为何不是我的“凤凰山”?真有意思,说不定我和她能开创一门恋爱中的经济学,或者是经济中的恋爱动力学哩!
我拿定主意,干!工厂地窄,需要扬长避短,靠山吃山,搞个全钢结构的笼子,采取多层次的密集型生产:上层养鸡,中层圈兔,底层水池养鱼。鸡粪养兔,兔屎喂鱼,这是报纸上介绍的生态循环农业工程。八小时以外也大有用武之地!万元,我不敢奢想,但在弹丸之地创出千元产值,也是一种奇迹!
有朝一日,我发布新闻公报,好让她大吃一惊,瞪目结舌!到时候,该结束她嘴硬的历史,不服也得服!只待她提出“合营”,我便是当然的老板!
(5)
星期天,要在往常,我总是去她那边度假。她没有星期天,很难有闲心伴我漫步于垂柳小径之间,也很少有时间陪我倾心于翠竹林荫之下。不过能同她说几句话,能帮上她拣芝麻剥蒜皮做点轻活路,我就感到满足、充实和欢心。
今天,我打算忙我的“千元计划”,不能去了——请原谅,妲侬(妹妹)!
今天天气真好。天可怜我!于是,我丁丁当当干起来。
不一会,小陈、小蔡都来看我。我把我的打算告诉他们。他们都说:“妙!爱情贵在志同道合,想在一块,干在一处,你这小子算是钻进姑娘心坎里打床铺:摸得透、躺得稳啊!”于是便同我一起干起来。
太阳刚刚正南,一个三层全钢结构的笼子初具规模,立于宿舍的走廊上。这时,我才想起,我还没有吃早餐哩。
我心中油然产生一种感受:没有压力便没有动力,没有动力便没有成果。我真不敢相信我有这么大的潜力,三个钟头干出了这么大家伙。
“爱情是一座大厦,我们为它添砖加瓦……”小陈哼起小调拉起小蔡跟我“拜拜”,满意而去。
“爱情啊,我取之不尽的能源!”我得意洋洋,我兴奋;我沾沾自喜,我愉快……
“阿标!你辛苦了!”我正自我陶醉,想不到她贸然来到我身边。
我先一愣,待看到她对我的杰作还蛮关住的样子,心里好像抹上了一层蜜,暗暗喜欢。于是,我坦然地说:“没什么,这是我应该做的。”
不料,她却皱起眉头,不满意地问:“就拼凑这些边钢皮铁?”
我故意卖关子:“什么苗儿开什么花,什么门槛住什么家。穷人穷打算嘛!”
“不像!”她轻轻地摇摇头,转而盯住我,问:“什么型号、规格?”
“哈哈!”我不禁纵然大笑。心想:土鸡笼还上系列化、标准化啊,那么,你听我说:“王氏密集型……”
“笑什么!”她不愿听下去,满脸的不高兴,“走!”她嘟着嘴,手指捏得咯咯响,双眼定定地望着前方——她这种神态我熟悉:她对我恨铁不成钢哩!在这种场合,我只好吞声忍气地问:“你干什么来?”
“开会!”她依然盛气凛然。
“开会?”我感到莫名其妙:她能有什么会?莫不是这“会”是要和我“谈判”的代名词?
男人有男人的自尊心嘛,相煎何太急!我受不了她的傲气:“有话就在这里直说!”
“有话到会场上说!”她像忍着莫大的委屈,声音有些颤抖了。
她再也不看我一眼,自个儿走了。
“会场?”看来事态比我想象的还要糟。我预感和她的关系已面临危险,不可儿戏。爱情是一棵娇滴滴的嫩芽,需要小心翼翼地护养啊。
我悔恨交加,心情一下子烦躁起来,好像有一团东西梗在胸中,难受异常。这时,仿佛有一根无形的绳子,一端握在她手中,一端拴住我的心,我就一头被骟了的牯牛,顺顺从从尾着她的屁股走去。
(6)
她把我“牵”到招待所会议室。看到会议室里济济一堂的人物,我知道这是常见的订货会。怪哉,她与这些有什么联系?
“小王师傅,快来,坐!”吕厂长一眼看到我,便热情地站起来,向我招手。
我满腹狐疑,悄悄地走进去,无声无息地找个角落坐下。听发言,会议已经进行了一截,这是关于电孵箱定货的生产、销售、用户三方会议。她,显然是用户代表!
“该死!她和我订的责任制,问我愿不愿帮的就是这批货了,我怎么懵懂到这地步!”我心里暗暗叫苦,偷偷瞄她一眼:她陪着农机站站长坐在吕厂长左侧,态度自然、从容、认真。
在严工程师介绍了产品设计方案和技术条件之后,她抬起手臂轻轻碰了碰站长,朝他投去信任的眼神。年轻的站长反应敏捷,俯首跟她耳语了几句。她红着脸微微一笑,流露羞涩的神态。
我心中徒然冒起一股醋味……
“请问,能不能采用电脑控制程序?”她朝严工微微颔首表现出谈判家的风度。
“这个——”严工有点尴尬,“在技术实践上,我们还需要一个过程。”
“作为产品第二代设想,很快可以实现吧?”步步为营层层逼进,她有外交家的素质。
“我想,很快可以吧。”严工朝吕厂长投去征询的目光,“我们正抓紧技术准备工作。”
“对,我们的设想是,第一代产品着重解决工艺性技术,第二代产品着手解决自动化系统。”吕厂长胸有成竹地侃侃而谈,“目前的状况是,资金、技术、材料已基本落实,待解决的是生产问题了。今天,生产第一线的同志也来了。老马,请你谈谈生产准备!”
马主任环顾会场一周,最后把目光停在我脸上:“小王师傅,你们负责组装,先谈谈好吗?”
正是哪壶不开提哪壶,马主任居然点将点到我头上!我的头脑嗡嗡作响,惊慌不知所措。我把头埋得低低的,头脑里像塞进一团乱麻,怎么理也理不清……
我的难堪,给会场带来了令人窒息的沉默。难过、懊丧、悔恨,像陈年老醋淹泡着我的心,酸楚难忍。
“小王是我的老同学,”啊,她竟然撒起谎来,“他的脾气我了解,正如人们说的,沉默表示同意!”
她的话儿仿佛一阵清风,把会场压抑的气氛扫荡殆尽,大家顿时活跃起来,你说我笑。
会议很快就结束了。我像只刚刚挨刀阉割过的小公鸡,无精打采地退出会场。
“阿标!”她从后面匆匆向我走来,并自然地伸出右手。我做作地笑笑,和她握了手,以便给众人证实我们的“老同学”关系。
她又做出公事公办的样子,说:“我还要赶到饲料公司办合同,有空再来拜访你吧!”说着,她从提包里掏出一包东西,递给我:“诺,给小孩,一点小意思。”
“错了,错了!小王师傅还没结婚呢!”冷不防小陈揭了我们的底。
众人一听,仿佛拨了笑神经,嘻嘻哈哈,乐不可支……
“那,留给你自己吃吧。”笑声中,她脸上浮起红绯绯的云,操起小包溜了。
此时此地,我的难过和痛苦压过了羞涩和难为情。我敢断定,手上这件旧报纸包裹的方方正正的小包,决不会是糖果、糕点之类。它沉沉的分量,很可能是一份爱情的“判决书”!“留给你自己吃吧!”情场上不也常常听到“自己酿的苦酒自己吃”么?凶多吉少,我心里怦怦地跳……
(7)
半路上,严工程师追上我,开门见山问道:“你那同学向我推荐,说你喜欢电子技术?”
“唔……”我好像偷吃了热汤圆,吞不好吞,吐不敢吐。“做妈妈?”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老要出我的洋相:刚才的会上,她已经给我淋了一头的水,还嫌不够,非要落水下石么?
“你,真是思考的一代哟,就是不轻易开口!”严工幽默地笑笑,别我而去。
回到家里,我迫不及待把那小包开了封——啊,这竟是一本书!一本科技书:《微机在电孵技术上的应用》。翻开封面,扉页上留有她娟秀的字迹:
红豆是纯真的信物,人们通过它传递了对恋人的爱。可是,本身作为种子,它不应该满足于多情人的玩味。它蕴藏着生命,它应该发芽、生长、开花、结果。
我不仅喜欢红豆本色的鲜红,我更喜欢红豆植株的翠绿。因此,我想将它还给大自然,期待春天看到蓬勃的生气!
我欠下一颗绣球,让这本书来抵偿。我相信书也是有生命的,但愿它不失所望:发芽、生长、开花、结果!
阿弥陀佛!我心里仿佛卸去了一块石头,顿时感觉轻松了好多好多。然而,待我的心绪慢慢平静之后,心间似乎又埋着一响闷炮,非要立刻排除不可。我将不顾一切,即使旁人说我疯了也罢,我要呼喊,我要一吐为快:
“我误解了她,也误解了爱情!”
6没有续完的歌
唱歌别怕有人骂,
人人经过十七八;
扁担也是笋子变,
人人当过后生家。
——壮族民歌
路上车少人稀,通行无阻。下坡、加速、转弯……
“咕呱!”
“对不起!”他吓得跳下车来,模模糊糊瞥见有个人站在身边。
“哎哟!先横行才有霸道呀,嘻嘻!”
他叫张杰,出了名的近视加“正视”。现在他不得不摘下蒙着薄雾的眼镜,正视那人:哗,黄妲丽!
“你……”他,脸先涨红个大红蛋。
“不要紧。”黄妲丽扶了扶鸡笼。
“我给你驮回去吧。”
“多谢!”不管张杰真心或是假意,妲丽已经将鸡笼挂在自行车羊头上。
张杰恢复了目不斜视,目光定在鸡笼上:啊,红嘟嘟的冠,亮滴滴的眼,油光闪亮的羽毛。俗话说,“女大十八变”,鸡们年轻时何尝不这样呢?
“喜欢吗?”妲丽盯着张杰的眼睛。
“啊,不!”他低声问,“你坐车尾吧?”
“同一鸡笼也会红脸呢,嘻嘻!”黄妲丽用力推了一把尾架。
本已“退烧”的脸,忽又胭红了。他一蹬脚,跨上车,逃也似地驰去。
前面又上坡。通常,张杰逢坡必下。反正冲不过,何必白费力。他是搞设计的,习惯成自然,设计原则在生活上照用不误。使用力气,他遵循最佳效益。今天怎么了,他竟一直冲到坡顶。他放慢脚力,想缓一口气。可是,车子依然匀速前进,奇怪!难道动量守恒定律失效了?他猛地回头:啊!红扑扑的脸,喘粗粗的气,两手像一双支杆有力地支在车尾架上……
“你……辛苦了!”
“哎哟!”妲丽突然发现张杰的裤筒上粘有一泡鸡屎!“停停!”她使出反力刹了车,赶忙把鸡笼拿下,遗憾地道歉,“真对不起!来,我给擦擦。”说着,便掏出花手帕。
张杰慌忙跨上车,飞也似地溜了。
同一件事,有人但过即忘,有人耿耿于怀。张杰把裤子换下,也就忘了这事。可是,黄妲丽却不,内疚之心搅得她睡不安觉,要是两人不是异性的未婚大龄青年,她非连夜去拍门命令他换下裤子立即洗好不可。
“嘭!嘭!”
“请进!”
“张技术员,你的裤子?”
听到一声女嗓,张杰吓了一跳。自己穿着睡裤,糟糕!他手忙脚乱找到外裤,躲到床头慌乱地穿起来。穿好外裤走出来,满脸羞意:“请坐!”
哦,正是那条“鸡屎裤”,竟刷洗得没有一点痕迹,妲丽心中不由生出几分愧意。
“晚上还加班?”她看到案头上的图纸。
“没什么,反正闲着。”
闲着?妲丽目光溜转,床上的蚊帐垫毯灰不溜秋,要是女同志早好洗了。男人呀男人,同样生有一双手……
“钟点到了,上班去吧!”张杰看看手表,下了“逐客令”。
两人一起出门,一起上路,一路上话不投机半句多。
“哎呀,有件东西丢在你房间了。”
“哦,什么东西?”
“是……女同胞用的。”
大红蛋的脸,掏出了钥匙。
“不怕我拿了你的东西?”
“别,别……取笑。”
下午下班回来,张杰发现干干净净的蚊帐和垫毯整齐地叠在床中央,其上,钥匙还压着淡绿色电影票。
“哈!一泡鸡屎值得这么厚的赔礼!”张杰失态地笑出声来,他叫邻居小潘,“小潘,过来!”
“给你。”张杰把电影票递给小潘。
“谁给的?”
“没谁给,买的。”张杰堂堂正正地撒了个谎,因为他觉得这个邻居很敏感,你要是提到“她”,他非要扯出“爱”来不可。
“送给某位美眉,她不要?”小潘还是扯出“她”来。
“没那事,今晚我要赶图。”
“图呆子!”小潘戏骂一句,“谢谢了!”
两人各得其所,满意地告别了。
使惯脑子的人,每当集中精力全神贯注时,思路就打开了,这就是“脑子开了窍”,这是一种快意的享受,张杰此时很快进入了这种自我状态。
哌!不知过了多久,淡绿色的电影票回到了张杰眼鼻下的图板上。“坦白交代!”小潘叉着腰,呼呼有气。
工作时张杰最讨厌别人干扰,所以没好气地推了小潘一把:“走,走!”
“走?”小潘熄了台灯,亮了吊灯,“我们点起大灯说亮话——你要我当电灯泡呢,还是要我当导线?”
看到张杰憨呼呼地不言不语,小潘不得不进行“审讯”:“电影票是黄妲丽给的?”
“是吧。”张杰不得不承认。
“你觉得她怎么样?”
张杰眨眨眼,舌头打了结,热血上涌,通脸的大红蛋。说实在的,一个唯物的科技工作者,在爱情上却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唯心主义者。张杰以为,人生婚嫁生男育女,是一种天律,不必由自己去操心。他相信,命运会安排一个姑娘与他结合,届时也不由你愿意不愿意。所以小潘这一问,叫他如何回答?
“刚才,妲丽挨我坐下哼了一声‘电灯泡’。我说:‘不呀,我是跟导线哪!’”小潘绘声绘色地描述,“妲丽很爽快,说:‘好呀,通电吧,我在宿舍里等他!’”
张杰只顾用橡皮胶搓手上的铅笔痕。
小潘脸上漾起快乐的笑,为自己无意中导演一幕喜剧而得意。
“电影快散场了,去吧!”小潘不管三七二十一把张杰推出门外,专等“号外新闻”。
天空悬着银盘般的月亮,朵朵云团像飘在河面上的花瓣,漫然游过。
张杰站在甬道上,深深吸了一口气。春花的芳香沁人肺腑,犹如喝了一口香醇的甜酒。好酒爽心,好景催情。张杰心中酝酿一个大胆的追求。青年人把男宿舍称为阿牛楼,女宿舍称为三姐楼。两楼隔一道坡遥遥相对。张杰迈起大步朝三姐楼走去。
向前走,右转弯,他把目光一挑:啊,妲丽房间里亮着灯,门半掩着,她在!
张杰脸上一阵灼热,心中激起微妙的浪花,脚步不由自主地慢下来,喘息着……
忽然家属区里传来清脆的童音:
今天星期几,哪个来找你?
今天礼拜一,叔叔找阿姨……
人真怪,当你没有那层“意思”,心中那么坦然;一旦萌芽了“想法”,就……
张杰掏出手帕抹抹额上涔涔细汗,然后取下眼镜揩去汗气凝在镜片上的水雾。他胆怯了,呆呆地站着,不敢去敲门。
小潘来了,在一旁不住地唠叨着,什么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什么男子大丈夫哪有怕姑娘之理……
“船上不着急,岸上……着急什么!”张杰突然开了口,“你滚回去睡觉吧!”说着,迈起大步那么坦然地朝三姐楼走去。
可是,张杰才走去不到五步路,妲丽房间忽地闩了门,跟着又黑了灯。
张杰赴约误点的消息一传开,阿牛楼的百姓们舆论大哗。论长相讲资历,张杰是阿牛们心目中第一号种子。偏偏这第一号如此窝囊相,真给阿牛楼大丢其脸!
正当阿牛们群情激动时,张杰却躲在房间里专心致志他的工程图。他有他的生活信条:不想不行,太想也不行。既然已过去的事,何必浪费心思做无用的思考呢?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青年人很难按耐心中的激情。大家不顾张杰工作时的“神圣不可侵犯”,一拥而进,七嘴八舌地数落起来。
“别误会!”张杰环视身边的同病相怜者,以教育的口吻说,“女人的心是一道多元方程,你们以为一张电影票便是爱情方程的惟一解吗?”
阿牛们哑口了。但话虽不说,心里不服:岂止一张票呢,洗蚊帐垫毯,还有燃着情火的双眼哩。你朦胧别人不朦胧!
恰在此时,有人给张杰带来一信。小潘抢先接过,展开一看,上书四行山歌,字体娇嫩而自有其体,笔画缭乱而自有其锋,一看便知出于女子的手。“这……”小潘频频地眨眼,不解其意。
带信人说,这是黄妲丽叫转给张杰,请他帮修改歌词。
在这小山城里,传统戏剧往往给人一种误会;读书人会做文章。大学生等于状元,状元是第一流写家。所以,请技术员修改歌词是名正言顺的事。
盛名之下,其实难副。这可难住了张杰,他不得不推辞说:“我哪会山歌呢!”
广西歌海名扬在外,其实现在好多青年不会编山歌,有些甚至是山歌盲呢。目下,黄妲丽出这道题,不单难住了张杰,也同时难住了阿牛楼所有的好汉们。
静场,无形的压力憋得大家喘不过气来。怎么办呢?这可干系着整个阿牛楼的声誉呀!“三姐”们不笑话“整楼的蠢才哪里来”么?矮婆多仔,矮仔多怪,还是小潘脑子转得快,他拍拍张杰的后脑勺:“要是我有这个,怕学什么不会?”
众人恍然大悟,都说:“对,日语德语你都自学得来,为何不能学歌呢?”于是,大伙兴奋起来,七嘴八舌地嚷个不休。
“别嚷啦!说一千不如做一遍。会唱的教唱,有书的献书来!”小潘一挥手,以身作则跑回自己宿舍搬来了《广西情歌集》。
一呼百应,献书运动很快遍及了全楼。不到一支烟功夫,张杰的图板上床面上全是歌本,俨如色彩缤纷洋洋大观的书摊。
张杰摸摸这本又翻翻那本,“哈哈”地傻笑,一扫过去谈情色变的窘态。啊牛们心中有数:张杰进入角色了!
可是,一个月很快过去了,张杰仍按兵不动。阿牛们实在按捺不住,由小潘领头兴师动众进行干预。
大家拥到张杰身旁,还没待开口,张杰像早有准备似的,打开一本塑料封面笔记,全本密麻麻写满歌的笔记。
“你这是写书啊?”小潘又惊奇又有气。
“好记性不如烂笔头。哈哈!”张杰自我满足地傻笑着。
“哎呀,难怪人说,秀才恋小姑,一谈硬是书(输)!”大家嘻嘻哈哈笑闹起来。
“别扯远了。干脆大家来凑合,好,就要;不好,供老张参考。”小潘出谋划策。
“好!”众口同声赞成。于是,你一句他半句,半假半真,亦逗亦笑,纷纷献出佳句,也真凑出四句山歌来。
这里歌兴大发激情鼎沸,旁边却冷落了专攻一个月“歌学”的张杰。他缩在床头边上捧着设计手册,又在追求他的数据。
“我们想疼了头,你倒自个逍遥!”小潘将凑来的山歌稿纸甩在张杰的大部头上,喧宾夺主地吼,“拿着,去交卷!”
“哈哈!”张杰拿起稿子认真地看起来,不住地笑着,居然没有红脸。终于站起……
北京时间廿四点,张杰出去送“情歌”已经两小时该不见回还,据派去的“侦察兵”回来报告:妲丽房里黑着灯,关着门。
“成功了!”小潘首先欢呼。全室跟着一片欢腾,大伙情不自禁地用嗓子奏出“嘭嚓嘭嚓”,踏出纷乱的舞步……
阿牛们正在欢喜若狂,张杰突然出现在门口,同样是喜容满面。
“妥了?”小潘迫不及待地问。
“哈哈!”张杰只是傻笑。
“她怎么说?”小潘上下大量着张杰,似乎想从他身上找出爱的痕迹来。
“她回家了。”张杰平静地说。
“唉——”刚才热烈的气氛全都淹没在这长长的叹息声。
又一个月过去了。
阿牛们久久思念的人儿给盼回来了,可同时也盼到了使人丧气的消息:黄妲丽结婚了!她丈夫结过婚,原老婆因风流事离去了,留下一个四岁的男孩。
这则消息不知对张杰有无震动,反正对阿牛们却是一个沉重的打击。大伙骂黄妲丽自弃自贱,“大路不走走田基”。阿牛楼堂堂第一号种子竟然败在二道货手上,丢脸呀丢脸!“路边花,哪个手长哪个抓”,爱神呀,你这不是太不公了吗?
一天晚上,张杰揣上山歌稿纸,上门给黄妲丽贺喜去了。
小小的房间刚刚着意打扮过,倒也整齐大方醒目。美中不足的是,大红双喜字的双人床对面铺有一张小床。小床上蜷缩着一个小男孩。张杰打个招呼,便掏出纸糖送给小孩(自带糖果去吃喜糖,大概为例不多吧)。小孩有点怯生,光顾玩着脚丫。
两个男人初见乍识,不好拉起话题。妲丽没想到张杰会来,一时也不知如何说好。十几秒钟的静场,大家都够难堪了。
“对不起!”张杰决意速战速决,伸手要掏稿子,对妲丽歉意地说,“你那首歌……”
“小星,还不快谢谢叔叔!”妲丽红着脸斩断张杰的话。她知道,在这个场合提起自己当初“醉翁之意不在酒”的那首歌,会引起什么效果来。
“谢谢叔叔!”小星好奇地望着张杰的宽边茶色眼镜,“你是老师吗?”
小星天真的神态,惹乐了三个大人。
笑声刚落,小星又怯怯地问:“叔叔,你能教我读书吗?”
张杰自思:妲丽夫妻正度着新婚蜜月,拖一个小孩在身边,多不便呀。于是他爽快地伸出双手,抱起小星:“跟叔叔好吗?”
如此,阿牛楼增加了一个新居民,大家都不叫他小星,而叫小阿牛。
青年人的感情常常是急起急落的。张杰刚把小星带回来,好多人都说张杰是窝囊废,但因为童心未泯,很快便同小阿牛韭菜下锅一捞就熟。尤其是吃饭当儿,更是热闹非凡。大家都争着买到好菜,以小阿牛吃上他的菜为乐。就连提出“节约每一个铜板为讨老婆而奋斗”的小潘,也舍得花钱买高档的菜。小阿牛吃着“百家饭”,晚上还轮流跟赵钱孙李各位叔叔睡觉。
“何志,男,28岁……”一天,小潘指一张法院布告教小阿牛识字。
“小星!”黄妲丽突然出现,朝小星伸出双手,“跟妈妈回去吧!”
“我不要回去!”
“回去,妈给你做好吃的!”
“叔叔好吃的多多……”
“乖乖,妈要小星回去量身裁衣呢!”
小阿牛终于挣出小潘的怀抱,跑到一边,嘟起小嘴抠着墙上的泥巴。是的,人天生就有爱美之心。这些天看到叔叔穿白的,换红的,套花的,大领子下还悬着漂亮的“布剑”,难道小阿牛就不算堂堂男子汉!
小阿牛终于顺从地让黄妲丽抱走了。
一个星期天,张杰实在太郁闷,便邀上小潘去找小阿牛玩。
在院子里,小阿牛眼尖先看到他们,急乎乎跑过来,扯扯张杰的衣脚说:“叔叔,妈妈在告你呢。”
“你胡说!”张杰第一次当着别人(而且是个四岁小孩)的面大发脾气。
“呜——”小阿牛被吓得大哭起来。
“乖乖,别哭!”小潘抱起小阿牛,“跟叔叔说,妈妈怎么啦?”
“她刚刚跟爸爸说,张杰,男,28岁……”小阿牛跟小潘读的布告真派上了用场。
小潘和张杰无言地对视了一下,于是悄悄地去听“窗口”。
“你要帮张杰登征婚广告,可你知道他要求什么条件?”妲丽丈夫的声音。
“和我一样就差不离。”妲丽的声音。
小潘忽地亲了小阿牛一口,悄悄对他说:“你妈妈告张叔,真告得好呀!回去跟你妈妈说,叫她都给叔叔们告一状!”
小阿牛忽闪着眼睛,他真不明白,这些叔叔们干么喜欢妈妈告他的状呢?
7枣芝的生活
【作者:枣芝,你所说的,我写下来了,请看看。
枣芝:写它做什么呢,丢丑呀。
作者:有意思哩,也有意义哩。你先看看,是不是那么回事。】
想生活
“汪!汪!汪!”寨口上,榕树下,一只大黑狗瞪着眼龇着牙,狠命地叫。又道说,“咬人的狗不叫”,可这狗,不但叫得狠,而且咬得凶。
进山口寨,只这条路,不走走哪里?所以,妲寮肯定挨了咬。
“你真健忘!”刘乡长急急跑来,“我说了多少次,山口寨有一只恶狗……”
妲寮哪里是忘记?就为这只狗,她特意带了木棍防身。然而她不懂,恶狗见了拿木棍的人更凶狠。
“快,去卫生所打预防针!”刘乡长抱起妲寮。她那条红裙被狗撕成“千疮百孔”的战旗。小腿上流着血……
“怎么不咬她大腿跟的那个东西!”榕树背后转出一位大嫂,双目盯着妲寮白胖的大腿,摸摸自己已经腆起的肚子,怪声怪气地嘟哝,“叫她以后养不成仔!”
“你别去山口寨了,记住啊!”在妲寮伤好之后,刘乡长特意关照她。
妲寮笑笑,没有说什么。
“再让山口寨多生十胎,也影响不了全乡数字!”刘乡长为了说服她,把话往绝处说了。
妲寮又笑笑,终于开了口:“如果有十个山口寨呢?”
刘乡长摇摇头,不得不甩出“黄牌”:“你要是再去山口寨,我就撤了你!”
几天之后,妲寮把刘乡长的“黄牌”丢往脑后。那天傍晚,她背上卫生箱,又要到山口寨去。
走到寨口,她忽然记起那只黑狗来。于是,她绕道爬上山去。
哟!山口寨!十几户人家像聚在锅底里,四周悬崖峭壁,只可望不可及。
可是,妲寮却像着了魔,非要下“锅底”不可。她找来山藤,把卫生箱先吊下去,然后把山藤一头绑在老树根上,另一头悬下山崖,便一步一步挪下去。突然“叭”地一声,山藤断了,妲寮骨碌碌滚到崖底……
“汪!汪!汪!”寨口上的黑狗拼命地叫,妲寮周身一颤,心想:如果这时黑狗冲来,往脸上一咬,这辈子就别想嫁人!她心慌意乱地要爬起来,腰身上却要命地疼。
狗叫停下来了,夜显得格外寂静。
忽然,在十几步外的房屋里传来妇女痛苦的呻吟。妲寮本能地一惊,仿佛战士听到了号角,不顾一切地爬将起来,艰难地朝那房屋挪去……
“我去请医生吧?”屋里男人的声音。
“别,别去……”妇女的声音,吐一字,喘一喘。
“救命要紧呀!”
“不,我们……超生……”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妲寮踉跄而入。
大嫂慢慢地睁开眼来,一个白胖胖的女婴安然地睡在她身边,她原以为肚里这小生命会夺去她的老命,竟料不到现在母女都平安无事了。
看到难产妇醒过来,妲寮疲倦的脸上露出了笑容。
大嫂紧紧地握住妲寮的手,动情地说:“恩人,我一辈子忘不了你!”
“别这样说,你好好养身体吧!”
“好妹子!”大嫂禁不住落了泪,“那天,我不该……放狗咬你。”
“大嫂,晚了!”妲寮缓缓地站起来,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你们别忘了去办理超生处罚手续。”
“可是,她是女子呀!”大嫂又难过又难堪,“求求你,恩人……”
“大嫂,别叫恩人。你我都知道,我你都也是女子呀!”
……
【枣芝:多亏妲寮阿姨,要不,我们母女就没命了。不过,生我那时候,还没有超生要罚款哩。
作者:你妈干么要放狗咬妲寮呢?
枣芝:寨里人喜欢要生过男孩儿的接生婆,都想男孩儿呀。那时,妲寮阿姨还没有出嫁,我大姐就是她接生的——灵验哪!
作者:我写的是小说,可以虚构——你往下看吧。】
走生活
我真恨!要是能抓住她,我非捶扁她不可!
多缺德的女人!话讲得脆脆的,笑露得甜甜的,矫揉造作,弄假坑人!
“老弟,你怎么了?”正在气头上,一位老爷爷又来管闲事。
“人背时,眼生疮,撞上骗子了!”我气愤地说。本来,骗一张电影票,就当摔烂两只鸡蛋,算不了什么。可是,我平生第一次在大庭广众之中被搡出电影院的呀。丢一辈子的脸!也怪自己贪玩,既然要出差,就去候车嘛,又耐不起两三小时的无聊。一个好滴滴的大妹仔,贪几毛钱退假票,她的脸皮怎么这样不值钱?
“噢,你说的妹仔是提着一篮油橄榄的吗?”老爷爷了解到我的情况,马上提出线索,“快追,她刚刚拐过十字街!”
我赶忙放下提包,叫我六岁的小涓坐上去,在这里等我。我快步追去,心想,初时偷针,往后偷金哩,得教训教训这个小骗子!
赶到十字街,人流涌涌,哪里见她的影子,又转了几节街,处处是车如流水人如潮,在这里面找到她,真比在乱蜂里找苍蝇还难哪!
回到电影院前,小涓坐的地方空空如也。我心里一沉:“小涓!”没有应,糟糕!泪水渗出眼眶,我差点没哭出声!
“一个穿着红褂,头结两只黄蝶的小妹仔?”一位老奶奶向我投来同情的目光。
我默默地点点头。
“刚才还在哭呢。后来过来一个大妹仔,跟她说些什么,就拉起她走了。”
“大妹仔,什么样子?”我心里突突地跳。
“十八九岁,格子衣,提一篮油橄榄。”
“头辫上还插着一朵纸红花。”有人补充说。
“纸花?”老奶奶脸色一下变得很恐慌,“不是好人哪!骗男人的野鸡呀,你千万别去碰她,快报派出所去!”
我周身冒出冷汗,不住打着寒战,胸腔里那颗心收缩得紧紧的。我仿佛觉着,白骨精摄走了我的女儿……
人们把我团团围住,像要看耍猴戏似的。但是,他们都是好心人哪,有催我快去派出所的,有询问小涓特征的,有关心我身边还有没有钱的……可是,我的思想简直是冷凝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沈万青同志,沈万青同志!”猛然间,电影院的广播喇叭呼喊我的名字,“请您赶快到火车站候车!请您赶快到火车站候车!”
奇怪!没有谁伴我出差呀,哪个知道我要上火车呢?不容我多想,喇叭咯咯响了几下,又呼喊:“您的女儿在火车站等您!您的女儿在火车站等您!”
“小涓!”我不仅惊呼,“我的小涓!”
“来,上我的三轮,快!”人群中一位小伙子拉我上三轮车。
上车。飞奔。终于到了火车站广场。
“爸爸!”小涓向我扑来,晶莹的泪滴滚下来,然而,她笑了。
“乖乖!”我紧紧抱起小涓,鞋刷似的络腮胡轻轻地搓着她红嫩的脸皮。她高兴地忍受着,只管咧着嘴儿笑。
“爸爸,看,电影票!”小涓转过脸来,亲着我的鼻头——我脸上惟一没有须毛的地方。
“喏,还有钱!”小涓松开两只小手掌,左手一张蓝色的电影票,右手一张两块钱。
“噢?”我心里一顿,惊疑地盼顾四周:人来人往,没有谁注意我们俩,踩三轮车的小伙子不知什么时候也走了。
“哪来的?”“白骨精”的影子徒然掠过我的脑际,我耷拉着脸瞪着小涓。
“还有,你最喜欢的——猜!”小涓根本不理会我的脸色,小手儿把我的脸一撇,并不等我猜,就指着候车室门口边上的长椅,“瞧,油橄榄,在那!”
长椅上放着我的手提包,还有小涓的花手帕包着闪亮闪亮的油橄榄,旁边站着一位女民警,正朝我点点头,微笑着。
“啊!”我长长舒了一口气,心想:“白骨精”被“孙大圣”擒住了,大快人心!应该感谢这些人民的卫士,治安的英雄!
我抱上小涓,急忙奔向女民警:“同志,辛苦了,谢谢您!”
女民警并不在意我的道谢,她接过小涓:“走吧,上车的时间快到了。”说罢,抱起小涓走进母女候车室,她找个好地位,放下小涓,亲切地轻抚小涓的脸蛋,“喜欢火车么?——来,跟阿姨再见!”
女民警转过身,带笑朝我点点头,走了。我急切想知道"白骨精"的下落,顾不上礼节,揪住她的衣服:“同志,那个骗子呢?”
女民警惊愕,莫名其妙,不甚满意地瞥了我一眼:“什么,辫子?”
“我知道,爸爸问,油橄榄阿姨。”小涓比手弄脚似是很兴奋的样子,“黑亮黑亮的辫子,还带着纸红花。”
“哦。”女民警会意,轻轻一笑,“她说有事,先走了。小妹妹是她交给我们的,说你可能在电影院,看到我们给电影院打电话,她才走的。小妹妹很听话,不哭。真乖!”
小涓撒娇地拉住女民警:“警察阿姨真好,橄榄阿姨也真好!”
“叮……”电铃急急地闹起来,列车喘着大气进了站。转眼间,我带小涓坐进了车厢。
“你怎么到火车站的?”我开始“审”小涓。
“你走了,我怕,就哭。”
“后来呢?”
“后来,橄榄阿姨过来,问我,我说,爸爸去火车站,我也要去。”
“她就带你来了?”
“不,她抱着我来的。”小涓笑嘻嘻地,犹如那些乡下老婆婆第一次进城,回家来喋喋不休地津津乐道,“阿姨又要抱我,又要拿橄榄,走一下停一下,路上碰落了好多好多。”
“好多好多?”
“嗯,就这么多。”小涓伸出胖胖的小手掌,比了个样,“就怪你的包包,压在橄榄篮上不站稳,尽往下溜。”
我条件反射似的拉过手提包,心里记挂起价值二万元的提货单。
“你那包包,橄榄阿姨不给我。一到车站,她就交给警察阿姨,好像是她拾得的呢。”小涓不满意地嘟起小嘴。
我扯开拉链,一切物品依旧,提货单和火车票,原原本本地夹在工作证里,倏然有一股清泉潜流涌进我的心田。我陷入了沉思。
“橄榄阿姨说的,叫你一下车就买电影票。”小涓把手中的两块钱塞给我,“她还说,给爸爸到见(道歉),是阿姨不好,错给了旧票。”
我拿过小涓手中的电影票,一看,啊,现场票!我明白了,她不是有意退假票……
“橄榄,油橄榄!”一串清脆的女高音沿着车窗滚过来。
我探头一看:咦,黑亮的辫子,扎着纸花,这不正是她么?
“喂,姑娘——同志!”我挥手向她招呼。
当她来到窗前,我感激地把那两块钱递给她,竟不知怎么解释才妥贴。
她没有认出我,接过钱,立刻递上橄榄:“来,同志,请接住!”
“没有……不……”电铃又拉响了,火车马上要走,我急得不知怎样说才清楚……
她误会了,竟把篮耳塞进我的手中:“好吧,请您自己选。”
“呜——”火车一声长啸,民警马上过来把她挡走。“呼——哧”,说时迟,那时快,火车猛然启动,车厢一晃,“哗”地一声,篮子震脱了手,黄灿灿的油橄榄撒满一地……
唉,好心酿成坏事,我狼狈不堪,无地自容。“不要紧,你好走。车走了,我慢慢捡。”她却异乎寻常地平静。
我内疚,我悔恨。我涌生一个念头,想赎回我的过错,便从表袋里抽出一张五十元票子,朝她投去:“同志,接住——”
风从车头方向吹来,恰好把钞票飘进她的怀里,她紧紧捏住票子,朝我的车窗跑来。但是,列车已经呼哧呼哧地加速奔走了。她无可奈何地放慢脚步,举起右手向我频频“再见!”
我感到无限欣慰,也频频招手回礼。
列车拐了个弯,一座小屋挡住了我的视线。我正感到遗憾,她的身影又从小屋另一边闪了出来。然而,我失望了:只见投资你正把票子递给民警,民警向她敬个礼,把钱接过去……
她的身点越来越小了,然而那身影在我的心目中却越长越高……
小涓好像把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突然把手帕包着的油橄榄甩进我的怀中,哇地一声哭喊:“你坏,你赔阿姨的橄榄!”
我颓然地叹息,无力地坐下来,不觉屁股扎着什么东西,摸过去一看:两块钞票,包裹着一颗油亮油亮的橄榄,又如一颗无瑕的珍珠……
我煞地感到脸发烧,心里一阵茫然……
【枣芝:不对!那些钱我没有交给民警。
作者:交给谁了呢?
枣芝:我那一篮油橄榄不止值那些钱。再说,我是女子,爸爸不喜欢我,读了三年小学,就叫我出来挣钱,不呢,就吃不上饭。
作者:事情本身就蛮动人……
枣芝:其实呀,我知道退错了票,好怕哩!我急急忙忙找回去,想主动认个错。那时我听说,一个妹仔退假票,给一伙哥儿们搜去了钱,还……
作者:我们不写这些事。文学作品嘛,是要突出……
枣芝:看看下面你写些什么。】
笑生活
饭后,他信步在小街上。一边剔牙一边欣赏一副醒目的对联。
笑口常开顾客满
财源通达生意隆
他好奇地走向店门,自语:“我倒要看看笑口怎么常开。”
“这位大哥,里面请坐!”一位姑娘迎过来,笑容可掬,声音像轻轻的琴声。
“请用茶!”紧跟着,一杯热茶已端到他的面前。
“谢谢!”他有点坐立不安了。
“您要点什么?”姑娘捧着菜谱,声音柔和,始终带着令人感到亲切的笑。
他不失礼节地:“对不起,我刚吃过饭,就坐坐。”
“噢,那好,您坐!”姑娘将茶杯挪近他,“别客气!饭后一杯茶,正好!”
姑娘离去。他呷了一口茶。
姑娘笑眯眯地捧出一碟饺子,放到他面前:“新品种,酸甜麻辣,提神开胃,清热解毒,多吃不腻,请您品品!”
他连忙摆手:“谢谢!我实在……”
姑娘笑中带出话语:“品品味道,提提意见嘛!”
他迟疑片刻,不仅那饺子色香味诱人,还有那姑娘笑声也感人,他不由自主地夹起一只饺子。姑娘迅即把酸辣汤递上前来。
姑娘依然是笑声里滚出话儿:“味道怎么样?”
他点点头:“不错。”
姑娘收起笑声,让笑挂在嘴角上:“好吃就吃了吧,才五毛钱呢。”
他一愣,继而一笑,便在心里自己说自己:“才五毛,好吧,免得笑话我白坐她的板凳。”
“请!”饺子还在喉咙里打转,四片切好的鲜橙已送到桌面上。
他困惑的目光看着姑娘。
“难得您光临……来,饭后果嘛!”姑娘亲切的语音,像春泉叮咚,像春鸟啁啾。
他一狠心,恭敬不如从命……
姑娘步履生风,转眼间踏着笑声又递上一杯热茶。
他挡住:“谢谢了!”
姑娘清脆的声音:“结账!”
另一姑娘笑容满面地迎上来,熟练地念:“饺子五毛,酸辣汤五元,鲜果四元,茶水二元,卫生筷五毛,合计十二元。”
他抖抖地往钱包里抠钱。
送他出店,姑娘依然甜甜地微笑:“欢迎您再来!”
【枣芝:这个不写了吧。帮人家打工,叫你笑你就得笑。
作者:在某些方面说,招生意其实是卖笑,你说是么?
枣芝:真不好意思说,那青年人长得俊,我对他是真笑。
作者:是么?
枣芝:其实,他老婆那天生个女儿,他烦哪!在家里吃不下坐不安,便跑上街来散心。那天,他交的钱不是十二元,而是二十元。
作者:我看这篇文章得改改!你往下看吧!】
玩生活
河叫清水河,村叫金水村。水有那么美,乡有那么美,人也该那么美。是的,枣芝和丈夫的确过得很美。小两口你想我爱,你温我热,你帮我助,共同把生活、把家庭装扮得越来越美,这几年又接连添了两朵美美的“金花”。
然而,人们对于美,各有各的看法、观点和理解。有人歌唱太阳,说它给万物带来温暖和光明;有人诅咒太阳,说它给大地带来酷热和干旱。
对于美,丈夫似乎没有看法,也好像无所谓观点,更懒得去理解。他不歌颂太阳,也不诅咒太阳。他以为,山山、水水、大地、太阳,就是一个家庭里的成员,缺一不可。要组建一个家庭,就不能没有老婆;老婆脾气好的时候,给人以温以情,老婆脾气坏的时候,给人以酸以辣,都属于正常现象。所以,他对老婆给他生了两个千金也极心满意足,并不在乎“女大当嫁”之时是泼出去的水。
作为一个女人,她以为嫁夫、生育、持家、耕作,样样都是美事,都是美的享受。所以她别无他图。对待自己的丈夫,她像秋水一样明净,像春风一样温柔。
可是,世事多么复杂,人心往往难测。有一天,邻居山解在门前给孩子把尿。两个男孩,一个站着,一个抱着,两只可爱的“小鸡仔”同时亮相,齐刷刷朝枣芝的菜园里“扫射”。枣芝正在园里,看了这个镜头,脱口开玩笑说:“你家两支枪,我家两朵花,我们认亲家吧。”山解粗放地大笑,说:“好哇!不过,给我白白捞两个媳妇,你不怕吃亏呀?”
无风不起浪。一句话犹如一股冷风,直刺得枣芝心寒意冷!自从生了两个女儿之后,什么“外婆相”呀,什么“做不了种”呀,什么“未来的五保户”呀,她不知咽下多少这样的酸言冷语!
然而,她不怪天不怪地,独独怪她的丈夫,软软绵绵,逆来顺受,不是生男的“材料”!于是,就有了这么一天——
两块相连的玉米地,两个人各在一边赶工。玉米已经平肩高了,弯腰刮土,谁也看不见谁。忽然,传来“沙沙”的声音,这边的一听,知道那边在玉米地里尿尿,于是故意咳了一声。那边不知道是尿太急憋不住呢,还是加快速度早早结束这不雅的声音,那声音更是“哗哗”地噪响起来。也是尿尿者无心,旁听者有意,这边的竟重重地在心中叹道:“多盛气的男子呀!”
那声音一煞住,两人不约而同地直起腰抬起头来,两双眼睛竟也不约而同地对在一起。那边的脸煞地红了。这边的却嫣然一笑:“山解,我家的玉米老是先抽红须,你家的玉米总是先抽顶花,怎么回事呀?”山解看看身边的玉米苗苗,现在离抽花时间还早呢,不由愣了一下,不知所问。但是,看了看对方含情脉脉的双眼,他很快就“心有灵犀一点通”:“哈哈!要顶花嘛,这容易,过来喂……”于是,这边的挪步了,于是,那边的迎来了,于是,几棵正在发育期的玉米苗倒下去了……
不久,枣芝便怀孕了。又不久,枣芝便分娩了。这回生下的真真正正一朵“顶花”、一只白白胖胖的“小鸡仔”,枣芝高兴得不得了!
枣芝素来安分守己,从不和别的男人逗情卖俏,所以,这一切瞒过了丈夫,也瞒过了村里人。丈夫为有了“捧香炉”的接班人而喜出望外,村里人也不再把枣芝另眼看待,“做不了种”的自卑感从枣芝心上一扫而光。
俗话说,吃惯鱼的猫忘不了腥。小孩做满月之后,山解便迫不及待地来逗引枣芝。“去去!”枣芝干脆利落地挡住,“这里不是你来的地方!”
但是,送走了“初一”,还会有“十五”,山解三番五次地来找“麻烦”。
枣芝本来不是水性杨花的多情妇,前面那种事,她是受不了世俗眼光的鄙视,完全出于无奈。如今有了儿子,她决定“洗手不干”了,心想当初是偷偷地“犯”,现在就偷偷地“改”,人不知鬼不觉,“善始善终”该多好啊!因此她把山解视如路人!
然而,山解不买她的账,他就膨胀了一种可怕的念头:不能便宜了她……
【枣芝:你不是说写小说吗?
作者:是呀。
枣芝:怎么把我的真名写上去了呢?
作者:我想把这段写成纪实文学。
枣芝:我要是不回农村结婚就好了……
作者:为什么呢?
枣芝:我害了山解,我真后悔。知道他被捕,我也来自首了。
作者:你犯了什么罪呢?
枣芝:害了山解的罪,害了儿子的罪,对不起丈夫的罪,轻视女儿的罪……
作者:你对社会上给你的酸言冷语……
枣芝:对了,还犯了耳朵软的罪!
作者:……】
8山雨
连日暴雨,水位猛涨。
数十万军民开赴抗洪前线严阵以待!
报纸通栏标题!广播电视头条新闻!
这是战争,揪心扒肺轰轰烈烈的战争!
然而,在一个既没有上报纸也没闻于广播见于电视的仿佛已被遗忘的角落里,发生了无人知道也说不清算不算抗洪事迹的一场搏斗。这是岜龙寨,居住不到百户四面环山的岜龙寨。
当然,天意真是公允,不因岜龙寨人丁稀少或因它的默默无闻而少泼一些水。
我自始至终目睹着这场小小的搏斗。
大雨如泼。山头、房舍、树林统统没在白蒙蒙的雨的世界中。村办农机修理厂门口,风刮雨刷,剩下空秃秃的门架。
皑丰披着雨衣,裹在风雨中瑟缩,嘴唇发乌了,僵得不行。但他不能离开,尤其在这个时候。他是厂长,人在厂子在。
其实这个厂才二十来人,充其量是个生产组。清一色的姑娘后生。寨里的青年难教。听话的时候,尿急叫憋住,尿了裤也不敢哼一声;不听话的时候,唉……比如说吧,干活时谁放个无意屁,他们会当作特大新闻议论上一整天,从生男生女到谈爱结婚到猴子学会躺着睡觉才变成人,乱七八糟!
皑丰曾下定决心整治,设奖立罚,但都不灵。一旦挨罚,半夜里点上火把到深山捉山蛙,第二天往街上一摆,捞的钱比罚金还多!皑丰毫无办法,只好守岗盯岗。可不,这样雨天,要不站在门口,厂里早没人影了。
帽檐水叭叭地摔,皑丰把帽狠甩,目光无意中一扫,只见办公室的檐下人队儿一字排开。姑娘们把裤脚绾得老高,露出白胖胖的大腿。顽皮的后生故意把檐水往姑娘的胖腿上泼,惹得姑娘们喳喳地叫。
“都给我回到车间去,把机器盖起来!”皑丰跑过来,大声地吼。
大伙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有动弹。
皑丰把目光丢向女儿:“带个头,走!”
妲蓉眨眨眼,随即双手抱头,往车间跑去。于是,青年们像一群受惊的小麻雀从屋檐下齐刷刷往雨帘中“飞”去。
车间里和露天没有两样。雨水屋面水哗哗地飞溅,设备都在痛快地“淋浴”。
一只大“箭猪”向墙边挪动。皑丰上前揪住,蓑衣下却是一对儿:妲蓉和忒苘!
皑丰一阵恶心,差点呕了血!为了拆散这对不该合一处的男女,他命令他们:“拿蓑衣遮设备!”
忒苘把蓑衣让给妲蓉,脱下外衣把一台台钻盖上。皑丰好不感动,急忙脱下雨衣盖好一台车床。妲蓉也毫不迟疑地将蓑衣覆在一台牛头刨上。
青年人纷纷行动,四处寻找可以挡雨的用具。
瀑布般的屋面水肆无惮忌地刷,一股股白雾从他们厚实的臂膀、胸脯上冒起。忒苘光着膀子,奋力撬着一块沉甸甸的钢板,钢板下压着一块塑料薄膜……
昨天下午,山雨刚到之时,我接受厂领导的派遣正好赶到岜龙寨,处理一桩产品质量问题。
初雨的山风柔和清新,万物洁净活气。只是那阵阵蛙鸣,粗野刺耳、怪里怪气,好不吓人。我不由得心慌意乱,三步并做两步赶路。前面横过一条小河,河面上一溜石块仿佛随意延长的删节号,便是过往的“桥”。我急急往“桥”上一跃,突然一声:“站住!”把我吓了一跳,双脚一滑,扑通跌下河去。迷迷糊糊感觉有谁抱住我,我本能地大喊大叫:“救命啊——”
我被甩在草地上,浑身湿漉漉的。一个约莫20岁上下的小伙子站在我身侧。他光着膀子,靛染的粗布裤绾得老高,也在湿漉漉地淌水。一阵晚风袭来,我直打着寒战。他光着膀子,却纹丝不动……
“你,需要帮助吗?”他说话顶客气,声音却沙哑而短促。湿衣裤紧紧裹着我丰满的肌肤,把姑娘的曲线体形暴露无遗。我惊恐地闪出一念:“他要是……”不知是怕还是冻,我周身不住战栗,万一发生任何侵害我是无能为力反抗了,不得不老实说出我的身份。
他帮我提起挎包,像是自言自语地说:“要是信得过岜龙寨人,请进家。”
他咚咚地自顾自走了。我无奈,只得远远地跟着他去。
他走进一道黑漆大门,门上吊着用艾草、菖蒲和枫叶结成的药球。这是石块浆砌的新瓦房。我远远站住,不敢进屋。
不一会,他抱着衣物转来,将壮锦衣裙一抖,披到我身上,说:“师姐,进屋吧!”
听他叫“师姐”,我想笑。不过我知道,山里管“师傅”叫“师父”。对女的往往不情愿叫师父,而呼“师姐”、“师婶”。
“我叫张兰,叫我老张吧!”我自我介绍。
“不,你还不老!”他愣头愣恼地驳我,折身迈起大步又进屋去了。
我正在进退两难,一个十七八岁画眉眼薄嘴唇的小姑娘恰巧路过,见着我便把我拉进屋去。她便是妲蓉,而他就是忒苘。
妲蓉好不厉害,当着我的面数落他不会待客。说着,叫我进内屋换了湿衣,将我打扮成地道的壮妹,又给我煮了姜粉糖茶,一边热情地招待我一边聊起来。
“山里一场雨,山外来个女。灵验哪!嘻嘻……”妲蓉目不转睛地盯着我,脸上烫起两朵浅浅的红晕,抿着薄嘴笑。
我听闻山里有一种坏风俗,一旦遇上好姑娘,就互相串通,有计划有步骤地慢逗胡缠,美其名“逗情”。
“兰姐,你看忒苘哥……”妲蓉果然乱点“鸳鸯谱”了。忒苘窘得像个害羞的大姑娘,低着头跑到后院去了。
后来我才悟出,妲蓉不是在乱点“鸳鸯谱”,而是有意叫我评价她的忒苘哥。壮家妹仔喜欢借别人的嘴来夸奖自己的情人。
乡政府来了电话,命令全厂职工立刻投入抗洪第一线。岜龙寨四面环山,像一只敞口朝天水桶。桶底有一个洞口通往暗河,传说还是直通南海呢。很古很古时候,南海龙王的龙女从这洞口来到人间,和雷公结成夫妻,繁衍了子孙便是后来寨里的百姓。因而叫岜龙寨(壮话叫雷公为岜)。大雨之后,不知那个野仔(电话这么说的)把什么堵了洞口,四面八方的山山岭岭集资到的雷公尿来不及屙出去(电话就这么说),淹了水田,没了菜园,浸了房舍,再呢,岜龙寨就变成了南海的子孙海了,大家都要见龙王外祖祖去!生命攸关,刻不容缓!
但是,皑丰担忧着:他手下嘻嘻哈哈没大没小松松垮垮的姑娘后生也能抗洪么?
“苘呢?”忒苘的母亲乜删找到厂里来。
皑丰把乜删领到车间去。车间里空空荡荡,只有雨水闹腾着。
雨声中,传来乜删柔情的呼喊:“苘——”果然,工具柜后面“长”起一把青嫩的草。原来忒苘和妲蓉躲在那里喂兔。
乜删把他们拉出来,展开自己宽大的衣袖给他们抹去头发上的雨滴。
睹物思旧。皑丰和乜删曾是一对亲热的恋人。每当“钻林”(约会)他急乎乎赶到时,她就像是现在这样举起她的衣袖为他抹汗。
但是,正当瓜将熟蒂将落糯饭蒸成馍馍时,乜删的父母却把她嫁给了年轻的乡长。藕虽断丝还连斩腰的芭蕉长出芯尖尖,就在成亲的前一晚,乜删偷偷约皑丰出去“钻林”。主不留客雨留客。一场山雨多情地把他们留到深夜。在洁净如洗的山岩上,乜删把自己的童真献给了皑丰。
乜删结婚后的第十个月生了忒苘,这到底是哪方的结晶,连乜删也弄不准。
皑丰后来不知多少次地审视过忒苘。每一次审视都有新的收获,都能从忒苘身上找到某些特征来印证那就是他千真万确的遗传。因此,多年来他一直把看作是自己的儿子。所以,当他发觉自己的女儿妲蓉和忒苘相恋时,怎不叫他心惊!
当然,这一切都烙上浓厚感情色彩和强烈的主观愿望,妲蓉和忒苘自然一无所知,就是皑丰和乜删于这件事是各自会意,从不言明。
一场大雨把忒苘和妲蓉揉得如此亲近,是命运的阴差阳错还是神灵的有意惩罚?
昨天傍晚,雨还是断断续续下个不停。看样子今晚停不了了。晴天好疯跳,雨夜好睡觉,我可安安稳稳歇上一宵了。
后院旁山有个石砌水池,池中有一座乱石架起的假山。涓涓山溪沿着竹筒泻下来,落在假山上,溅起无数水花,扬起蒙蒙水沫,在雨丝下翻滚飞腾,自有一番情趣。数不清的山蛙在池中活动,有的蹲在假山上,有的浮在水面上,有的在乱石中嬉戏。山雨,给山村带来多少诗情画意!
“你发财噜!”竹棚下,一个光头后生仔扒在围墙上和忒苘说话。
“拣来不算财,要吃,你捉吧!”
“听说,今天你……”
“倒霉!撞上长发母蛙!”
“当真?”
“骗人活不到天亮!”忒苘似乎谈兴正浓,“我正要放媒蛙,那长发母蛙就跳过来,眼睁睁吓跑我的媒蛙,我急忙大喊‘站住’!胆小鬼,她一吓就跳了河,害得我……”
“大吉大利,你来了桃花运!”光头仔许兴兴奋,一跃跨过围墙来。
“屁!钓蛙撞着女,霉到十月底!”
“莫乱讲!这是春到桃花开,喜到姑娘来!”
“瓶里的花摆看,城里的妹摆洋。我不新鲜,就叫她走!”忒苘忽地站起来。
“你敢!”光头仔一掌击在忒苘的肩头上。
忒苘摔了个踉跄。
我真气!恨不得赶快离开这鬼地方!
但是我毕竟是执行公务的,不能凭个人脾气空手而归。
雨越来越大了。雨雾和夜雾把本来就异常寂静的山村裹上神秘莫测的氛围。厢房里四壁亮起了煤油灯,灯焰在微风中摇动,摇出黄澄澄的闪融融的流明,或多或少驱走一些山雨带来的清凉。
一群姑娘笑着、喊着、跳着,仿佛捡到无穷的欢乐。涌进屋里,把晶莹的雨珠撒满一地。我怀疑山里姑娘特别喜雨。
姑娘们把我围个密不通风,叽哩呱喇给我甩来好多难题,从物理概念到数学公式,从电工知识到机械原理,闹得我应接不暇,好不为难。
少顷,几个后生怯生生地溜进来,满头的雨水活像一只只落汤鸡。
“怎么缩头缩尾的,兰姐会咬人?”别看妲蓉半大不小的,却俨然一个管家婆了。
这一喊,后生们更加慌乱,推推拥拥地挤成一团。只见妲蓉把忒苘拉到身旁,跟着,姑娘们好像各自有“主”似的,一一把后生们拉过来。于是,我四周的人墙更加厚实了。这时,轮到后生们向我“出击”了。他们有的打开书本,有的展开图纸,连珠炮似的提出一个个技术问题来。
我毕竟知识还嫩,多少回被他们问得招架不住。但他们都不在意,依然如饥似渴,兴趣不减。
突然天上一声滚雷,豆大的雨点达达地砸着瓦片,仿佛那雨就泼在头上,大伙顿时就鸦雀无声,牵肠挂肚地望着窗外黑洞洞的天。灯焰飘忽不定,屋里忽明忽暗,我心里沉甸甸地,似乎预感到什么。
我看看手表,已经是凌晨一点半。
夜里,我和妲蓉同裹一床被子,同枕一套枕头,两人都没有睡意。不用我问起妲蓉便主动同我聊起她的忒苘哥来。
五年前,岜龙寨还没有电。对于电视机,山里人大多只闻其名不识其面。青年人拼命地挣钱,都想享受传闻中的电世界。
一天, 你们厂一位姓黄师傅,上门来给我们处理产品质量问题。
在聊到电视机时,我听说黑白电视机每台好几百元,便大为惊愕:“哎哟!”
“哎哟什么?我们也卖得起!”忒苘面对老黄鼓起眼睛,好像是老黄喊“哎哟”。
“莫说大话!”我不服气,把话狠狠甩过去,“把你的山蛙卖光,够钱吗,啊?”
他立刻转身到内房去,捧来一捆“大团结”掷到我面前,“给,拿电视机来!”
“嘿!”我不屑一顾,“自己买来呀!”
他一时语拙,目光转向老黄,似在求援。老黄只好给他下梯:“就是买来电视机,没电也用不上呢!”
“有电也白搭,你们卖的是死机!”他猛地转身,气冲冲地出门去了。
半晌,他扛来一台电锯丢在地上,对老黄说:“看看你的死机吧!”
这电锯正是你们厂出产的。老黄正是为这而来,因而轻轻问:“哪里毛病呢?”
“自己试试看!”他又叉着腰,盛气凌人。
“开玩笑,没电啥试?”老黄无可奈何。
“我有的是,你等着。”他背过身子,从木箱里捧出一大盒电池,送到老黄面前,“试吧!”老黄猜不透他是无知呢还是故意耍弄人,生气了:“电锯用交流电!”
“啥流电?我这电池可是新买的呀。流不了!”他看到老黄生气,盛气减了许多,脸上流露出惊讶的神态,不住地翻弄着电池,似乎要找出“流电”的痕迹来,口中喃喃着,“有电,肯定有电……”
他从小捉鸟捕蛙,那几年是挣了点钱。吃了这次亏,他逢人便说:捉几只蛙儿,算什么劳动致富!因此他要学文化学技术。为这,他买了收音机,可是他把电池装倒了,收音机也欺负他,一不声二不哼。唉,钱容易捞,技术难得呀!
今天你一来,大家都乐癫了,都巴望能拜你为师……
寨里白茫茫一片。十几支山洪像十几支黄龙拼命搅弄渐渐漫起的水面。水面上数不清的断枝残木烂板破盆间有星星点点的白屐黄瓢青的落果蓝的裤衩红的死公鸡,狂乱地碰撞飞快地旋动肆意颤跳俨然一个狂欢的摇滚大舞场。
地处低洼的房舍仅仅露出僵蛇般的屋脊,几只老老鼠在其上东突西跑,慌乱地迎接即将降临于它的灭顶之灾。
淹到窗沿的房舍里,传来揪心撕肺的声浪:羊的悲咩,猪的哀嚎,牛的干哞,间有人的呼救。抗洪队伍大都集中在这些地段,抢救老弱病残……
“妈的!”皑丰一眼望去大声吼骂。因为在手忙脚乱的人群中没有一个他的职工!
忽然,他眼睛一亮。数十步外,乜删正从茅屋里抱出一只羊羔。那羊羔不识深浅,当作有人要杀它,绝望地哀叫,拼命地踢蹬。乜删在齐腰的水中踉跄。羊羔掀起的水浪泼向她的脸她的头发她的奶子,双眼难以睁开。皑丰急不择路,哗啦一声,纵身跳到黄浪中,径直朝乜删游去。
水花中泛起一丝丝血色的红,想是乜删给羊羔踢伤了。皑丰不由分说,舒展双臂连人带羊将乜删抱起来。
“放手!”乜删一声惊叫,睁眼看是皑丰,拿肩膀推开他,“你该救人去!”
一脚两步,皑丰连人带羊抱到山头上。乜删小腿上果然流了血。皑丰急忙帮她敷上草药。该死的羊羔若无其事地寻开嫩草悠悠地嚼吃。
“妈的!”皑丰愤愤不平地骂起来。
乜删不满地瞪了皑丰:“你该到那边去!”
那边,那个传说中通往南海的洞口,已茫茫浊浊一片汪洋。十几个身影在那边活动,有的在岸上蹦跳,有的在水中漫游。
“妈的!这些畜牲!”皑丰气得要命。
他丢下乜删,大步跑向洞口。他要把他们抓回来。抗洪抢险,顽童有责!
皑丰远远地呼喊:“你们给我回来!”
忽地,那边也传来呼喊:“你给我过来!”
皑丰一愣,万万想不到他的部下胆敢这样对待他!
“来呀,你快来呀!”岸上好多姑娘朝他喳喳地嚷。
他终于看清了,这里全是他的职工。后生们光膀光腿,只穿裤衩。姑娘们虽着内衣,但经雨水一熨,紧紧地贴在肉上,和露肩袒胸也差不离多少。
“同志们!”皑丰严肃地板起面孔,他以为非给他们做一场动员报告不可了。
“皑丰!别来这套了!”光头仔指名道姓地吼道,“要紧的是洪水!”
皑丰怒不可遏:“捣蛋?给我滚回去!”
光头仔一点不示弱,一步步逼近皑丰:“在洪水面前,人人平等!——跟我下!”他突然抱住皑丰,纵身一跳,一起投入洪水中!
皑丰毫无准备,连连呛水,几番折腾,才水淋淋地爬上岸来。众青年居然对他不予理睬,所有的目光聚成一束,紧紧盯在水面上。
片刻,光头仔从水中忽地冒出来,连连喷着水,含混不清地喊:“拉……快拉!”
一根麻绳徐徐地从水中绷直。这一头,姑娘们屏声屏气缓缓收紧绳了,慢慢地,那一头露出一个人来。几个后生急忙游过去,很快把那人抬上岸来。原来是忒苘!
姑娘们蜂拥而上,相争着把忒苘揽进怀里。皑丰踉踉跄跄奔过来,挤进姑娘堆里,吃力地呼喊:“苘——”
忒苘微微露出一丝目光,发乌的厚唇间吐出断续而清晰的声音:“厂长,快——拉!”
姑娘们推开皑丰,紧紧拥住忒苘,恨不得把全身热量马上输送给他。忒苘微微闭目,全身颤抖,他实在太累了。
妲蓉使劲将忒苘的头部挪进怀里,他发冷的嘴唇就依偎在她的奶子下,这是比什么都好的热水袋。
皑丰都看到了,心里隐隐作痛:他们是兄妹啊,迟早要拆开!但是,现在不忍,也不能。因为他明白,大雨中不能生火,姑娘们在用自身的体温给忒苘取暖。
皑丰已经弄清,后生们轮流潜入水中,将绳子绑住洞口的堵塞物,硬要泼开给洪水助纣为虐的祸头。对,这才是治本的高超的一着棋!不然之话,四面八方奔泻而下的山洪不要多久就能吞没整个八龙赛,抢救出来的一切依然难逃厄运!
这时,后生们正在奋力紧拉麻绳。麻绳绷得如弓弦,但水中那端却纹丝不动。
“慢!”皑丰很快扛来一根金刚木,“我下去撬,你们岸上拉!”
“不行!”忒苘从姑娘怀里一跃而起。姑娘的体温已经给他恢复了血气和力量。“堵物一泼开,漩涡会吸人,危险!”嫩姜也有辣的,倒是忒苘想得周全。
皑丰迟疑一下,这时又有了新主意。他拿来麻绳,牢牢捆住金刚木一端,抱起另一端,纵身沉到水底去。后生们见状,争先恐后跃进水里,纷纷往那洞口潜去。
皑丰在水底下摸弄清楚了,一块水泥瓦像一扇闸门封住了洞口。他费尽吃奶之力把金刚木插入瓦块与洞口间的缝隙,然后把金刚木靠在凸岩上作支点,才抓牢麻绳浮上水来。后生们也陆续回到岸上。
水流猛烈地冲击金刚木,它露出水面的尾端疯狂地抖动。
“一二三!”皑丰一声令下,麻绳紧紧地绷直起来。“一二三!”绷硬的麻绳传来强烈的震力,震麻了所有握绳的手。“一二三!”姑娘们不甘袖手旁观,一起插入后生中间,肉贴肉,腿靠腿,释放出全身力气。
“叭!叭!”不好!金刚木端上的绳结给震松了,眼看要脱开!
“咕咚!”皑丰一马当先投进水中,博尽全力把绳结套紧。
“叭!叭!”正当这儿,水底下发出沉闷的声响,握绳的男男女女齐刷刷倒下。
“通了!”青年们立时蹦起,欢呼雀跃。
“救人哟!”忒苘突然大叫,这喊声撕开了风声、雨声、浪声,制动了欢呼声。
洞口扒开了,水的巨大吸力旋开一个大铁锅般的漩涡,皑丰正处在“锅”的边上飞快地旋转!魔嘴般的漩涡时刻都有可能吞没他!
后生们不约而同地扑进水里,向漩涡口奋勇游去!
“回来,危险!”忒苘来不及思考对策,急忙拾起身边一块大石头,超前投去。
投石激起的水浪镇住了冒险的后生。
皑丰越来越近“锅口”了,看出他在拼命挣扎,但是毫无效果。
心急的姑娘们只能嚷嚷,汗水、泪水和雨水齐下。
这时,忒苘格外沉着起来,他拿来麻绳结了个套,找好站势,将套子往皑丰身上甩去。一次!二次!三次!漩涡已经攫住皑丰的双腿,只见他的上身慢慢竖起,双臂本能地朝天挥动,这就是漩涡“吞人”的关头!说时迟,那时快,忒苘第四次把绳套甩去,不偏不离恰恰套中皑丰的右臂上,旋即用力拉起,皑丰发出一声重重的呻吟,把拖出了“锅口”。
几个后生急忙游过去,把皑丰弄上岸。
皑丰喝涨了一肚子水,右臂脱臼了。
“爸爸!”妲蓉悲喊着扑过去,像刚才拥着忒苘那样拥起皑丰,狂吻皑丰的脸,把那上面的水珠一滴滴吻干。
皑丰朦朦胧胧感觉到,女儿的嘴唇是冷的。她终究还年轻,经不起大雨长久地冲洗。也许太累太冷,也是是太过伤感,妲蓉伏在爸爸身上不动了,只见她双肩抖动。
“蓉蓉!”忒苘身不由己地扑向妲蓉。
皑丰无力地搐动,不知哪来的力量竟伸出左臂把忒苘和妲蓉隔开……
雨过天晴,风平浪静。洪水给岜龙寨留下一层厚厚的黄泥浆,仿佛镀了一层发霉的金粉。“百年未遇的洪灾……”乡广播站这样说。但是,为什么百年之后又遇上了呢?大概谁也没有认真地去思考过。
乡政府给农机修理厂记了集体一等功。
皑丰白纱布吊着右臂在指挥全厂进行生产自救。他沾沾自喜,心情忒好。
忒苘的兔子给饿了两天,他正忙着给兔子疗养。
“立了大功还这样窝囊!”皑丰大有恨铁不成钢之感,“拿出抗洪的精神来!”
“厂长,处分我吧!”忒苘蔫蔫地低着头,“是我把水泥瓦搭在洞口栽蘑菇,想不到大雨来得这么急。”
皑丰仿佛跌落到黑洞里,辨不清东西南北。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么?
岜龙寨的洪水说来就来,说去就去。伏倒的水稻扶起来就是了,泡烂的蕹菜挖起来再种就是了,倒塌的茅屋割把新草再盖就是了……一切仿佛是孩子们玩一场“办家家”……
一天, 皑丰去乡府汇报工作,翻翻旧报纸才看到那些通栏标题:
柳江告急!右江告急!红水河告急!
他惊奇地自问:山外这么大的地方也闹洪水么?
他想了好久好久,百思不得其解。
9娟工
朱丽娟自从晋升工程师以后,人们见到她就“朱工、朱工”地称呼起来。从此,那个拗口的“朱技术员”也销声匿迹了。可是,后来不知哪个贱仔把因故意想“鄙”,屋角墙背里竟有人喊起“猪公”“猪婆”来。好猫不吃酸鱼虾,好人不听酸人话。人们愤懑这种缺德的戏弄,“娟工”很快就在全厂喊响了。
称呼的演变,本来是区区小事,但细想起来,这也是事物发展不可抗拒的规律。在一个几百人的小厂,“工程师”无异一件“厂宝”。然而,“大有大的难处”,娟工也有她的难处呢。
一
娟工坐在车间办公室里。机器的轰鸣,钢铁的碰撞,物料的运动,形形色色的奇音怪调,乱哄哄地灌进办公室来,简直可以把耳膜震裂。不过,娟工长期工作在第一线,已经养成能在任何情况下静心思考的习惯。
聚然间,车间里的声浪好像涨潮似地高潮起来,而且分明可以听出人的吵嚷声。娟工不得不把门掩上,又埋头在她的纸堆中。
“娟工!”门突然被冲开,一股声浪袭来,随着涌入一股“人浪”。
“浪头”是车间主任老王和造型工小孙仔。老王抓着小孙仔的袖头,神色颇为紧张。
“你说吧!”小孙仔俨然以有理者自居。
老王撇开小孙仔,从衣袋里掏出一张纸片,递到娟工面前:“娟工,请你看看这个。”
娟工打开纸片,只见:
铸工车间:
03铸件仅完成季任务的69%,如不能及时补足,势必影响全厂生产计划,请速采取措施。
厂部调度室 x月x日
娟工知道这是一份“通牒”,是对铸工车间“倒扣”工资的预告。她把纸片递还老王,缓缓地问:“技术上有困难吗?”
老王两手一摊,显然火气还盛:“把羊忘了,天黑也要捕嘛!可是,他们……唉!”
娟工听出老王的话是“忘羊补牢,未为晚也”的意思。她自觉好笑,又不敢笑出声来,抿着嘴转向小孙仔,投出质问的目光。
小孙仔不理会娟工的笑意,依然扳着脸,鼓着眼,语气咄咄逼人:“拿出工艺定额,就甩手了事,领工资你不脸红?”
“孙栋,她是工程师!”老王异常气愤,简直想揍他一顿。
“哈,听在耳里,疼在心上。”小孙仔冷笑着,“就算是吧,自己定下的定额,自己去干干看,工程师嘛,该比工人强!”
听着句句咬人的话,娟工心底里的气已经冒上喉咙口,但她没有发火。她翻开一份“工艺定额档案”,平静地问:“哪儿不对,请大家指出来。”
老王清清楚楚地看到,娟工在强忍着感情的发泄,她的手在颤,眼发红,泪水盈眶。
按岗位责任制,工艺定额是由工程师审定的,所以,老王只得压下火气,强笑着说:“定额是没错。不过,为了抢生产,是不是……”
娟工把定额档案猛地一合,丢在老王面前,斩钉截铁地说:“让数字说话,由科学裁决!”
拥在门口的人群,唧唧哝哝地议论起来。大家心里明白,前些时候听娟工上技术课,讲“定额的制定与管理”,就是以03铸件作实例分析的。那时,高低长短,分秒毫厘,经是经,纬是纬,人们记忆犹新,03定额有什么可疑呢?只是实行计件定奖后,那些“少出力,多捞钱”的思想在作怪哩……人们在松散,人心在平静,哄哄嚷嚷的声浪渐渐沉下去,单纯的机器杂音又慢慢地涨起来……
“我说呀,你们知识分子就是爱面子摆洋相。”小孙仔看到“人浪”退去,傲气减了许多,“整天科学、数字、洋文,你看看,定额也要出口吗?偏要画上那些鸭虫(蚯蚓)不可。”
娟工的目光落在定额档案封面上的“GB”上,心里又好笑又无可奈何:“你真是龙蛇不分了,我说过多少遍,目前我厂的资料图纸的代号、标牌,那些字母都是汉语拼音缩写。”娟工指着“GB”,面朝小孙仔轻轻地念:“国标,国家标准,对不对?”
老王在旁边不禁笑出声来,也不知他在笑什么。他也以领导的口吻教训小孙仔:“我说过多少遍,青年人嘛,不多学些知识……”
“哼!”小孙仔轻蔑地瞟了老王一眼,转过身,离开了办公室,还直愣愣地丢下一句话,“劳力者治于人!”
娟工缓缓地站起来,望着小孙仔的背影,激动地说:“劳力的不出力,该治;劳心的不用心,也该治!”
老王把门掩上,心平气和地说:“算了,别和他小针眼。形势紧迫,你看……”
“技术以外的事,你决定吧。”娟工坐下来,又翻开她的“鸭虫”文。
在娟工看来,生产乱了套是主任的事,工程师只处理技术问题。其他嘛,对不起——爱莫能助。尽管厂长曾有意请她“出山”,群众也要呼声。但她一直认为,“秀才当官”目前是瓶子里养花,没几天也会谢的。娟工如此固执己见,已渐渐引起舆论的非议。
“唉!”老王干咳一声,甩出了“王牌”:“你是工程师——副县级呢,我是区级。该听你领导!”
“你……”娟工眼前一黑,“鸭虫”文乱糟糟地蠕动起来,再也看不清。她深深地叹了口气,心里无限感慨:“树大易惹风——真难!”
二
一张生产“通牒”,拿起来轻如鸿毛,压在老王心上却重如泰山。“现在呀,口号唤不起积极性,金钱买不到主动性,‘豪言壮语’喊不来科学性,难哪!生产完不成,我怎样向群众解释,怎样向组织交代?我这个主任怎样当的!”老王怀着重重心事,朝娟工家走去。
工余饭后,生活区犹如赶街一般,人来车往,好不繁忙。当然也有家务少些的,已经开始搬家常或玩开什么的了。
老王来到娟工家门前,娟工的女儿秀秀正在门边玩着剪纸。
“秀秀好!”老王走上前去,“妈妈在家吗?”
秀秀没有作答,侧着脸,挑起逗人的双眼皮,审视着前面的叔叔。
过路的一位老阿婆停在他们旁边,看看老王眯眯地笑,又看看秀秀摇摇头,才慢声慢气地说:“妹仔呀,没有爸爸,也怪可怜的……”
秀秀突然丢开纸片,像只小兔子似地窜进家里“嘭”地关上门。
老阿婆盯着老王的脸,狡猾地一笑,随着将目光往房间里一“丢”,怪声怪气地说:“你看看,还认生呢。敢烧火就不怕脸热,饭不煮不熟哩!”
老王想狠狠地训她一顿,又觉得这里不是训人的地方,只得投出严肃的目光,制止老阿婆的酸言醋语。
老阿婆拍拍衣袖,笑嘻嘻地走了。走过窗前,她又在自言自语:“秀秀该有个爸爸了。”
这句话像一把锥子,锥进了幼小的心灵,秀秀紧紧地抱住妈妈,生怕妈妈跑掉。
娟工一阵战栗:“人言可畏呀!”
老王年轻的时候,就被喻为“小老虎”,在生产上,从来叫干啥就干啥。近年来,形势发展很快,他已深感力不从心,开始认识到单靠热情和蛮劲,是不能领导好生产的。然而,怎样改变自己这种现状,他纯粹是心有余而智不足。现在,他发现他也需要爱情,有时他也猜测“命运”:也许哪一天时来运转,爱情之神会主动来拍他的门。但是,说句良心话,他从来没有、也不敢有对于娟工的“胡思乱想”。
“去不去见她呢?”老王有点迟疑,双脚几乎要往后挪动了。然而,他很快又镇静下来:“我为生产而来,怎么能为闲话而走呢?何况,除了她还找谁,谁叫她是工程师?”
“笃!笃!”老王终于把门敲响了。
少许,门开了,娟工朝老王点点头,不动声色地说:“请屋里坐吧。”
老王倚在门边,没有进屋。眼前是十三平米的盒子房,几样简单的家具,已显得无立足之地。
“娟工,03定额变动一下吧,行行好!”在老王看来,要改变生产紧火的局面,惟一的“法宝”是降低定额来“调动”积极性。
“怎么‘行’呢?”娟工明知故问。
“一担货分两回挑,挑完算了!”
“挑完算什么呢?——一笔糊涂账!”娟工有点生气,“压低定额迁就‘人心’,纵容某些人抢奖金,这例不能开!”
“将心比心,换你在我的地位,你不着急?”老王也抬高了声腔。
娟工心里突然涌起一股难以强忍的酸楚,她把秀秀拉近怀里,把头埋在秀秀胸前,肩头不住地搐动着——她哭了。
老王不明白自己撞了娟工哪个痛处,解释也不是,劝慰也不是,只好悄悄地退回去。
三
老王走后,秀秀突然怯声怯气地问:“妈妈,你要去当后娘吗?”
“秀秀,你……”娟工心里一震:那些多嘴的婆婆妈妈,不知又给女儿幼稚的心灵投添了些什么!娟工轻轻地叹了口气,紧紧地搂着女儿:“妈哪儿也不去,妈和秀秀过一辈子。”
秀秀不再说话,默默地将头枕在妈妈的手臂上,慢慢合上水灵灵的大眼,眼角上渗出一颗晶莹的泪滴。
伤疤往往是最敏感的,即使是拂过一丝头发梢,也叫人忍痒难耐。俗话说,“好了伤疤忘了痛”,可是,哪能呢,难啊!
娟工俯下头来,揩去女儿的泪滴,件件心事从心底深处汩汩地浮泛起来。
“换你在我的位置”,老王这句话是什么意思?难道我的“命”总要和“车间主任”拴在一起?真可怕……
老王倒是个诚实的人,也是一个能干的人。但是,这该死的“车间主任”也搞得他手忙脚乱,心神不宁。“当官难!”《七品芝麻官》的徐九经说得不错哩。这品外官的“主任”不好当啊。老王也怪可怜的,可我怎么能……
娟工把秀秀挪上床铺,怜爱地亲了一口。秀秀睡着了,稚气的脸上流露出天真的微笑。啊,将来!娟工顿时兴奋起来,似乎已经看到接过自己的图板,一张张图纸好像无数的飞鸽朝车间里飞去。娟工曾经暗暗地给女儿设计了将来:她就应该像妈妈一样,学上一门知识,到那时,也当一名工程师。女婿呢,当然也应该是工程师,“工程师之家”,那个小康生活呀,美!
四
车间门口贴出两张“告示”:右侧白纸黑字,写的是场部调度室的“通牒”;左侧红纸黄字,赫赫三字标题“推荐书”,内容是推荐娟工出来当车间主任,署名“伯乐弟子”。
一下子就围上一大堆人,人多嘴杂,免不了要议论一番:
“收拾烂摊子,明摆着要娟工跌滩!”
“不,老油条要回锅炸一炸。我们车间也只有娟工才烧得起油锅了,那些年不是她配合陈主任……”
“娟工要肯出来,我们王主任要往哪里摆?”
“哈哈,你们别蒙在鼓里头啦!”
“你是说,这伯乐弟子是王主任?”
“看人看脸色,看字看笔墨嘛!”
“不会,我看他还欠这个胆量。”
“你们懂个屁,这叫做醉翁之意不在酒。”
“乱弹琴,我们王主任还是红花仔!”
“三年寡妇当红花,哈哈!”
……
此时此地,娟工正在办公室里绘图。人心隔肚皮,闲话穿墙壁。外面的声声句句,对娟工都是字字苦,句句辣。
要不是还有一颗职业的良心,她早就丢下手中的铅笔,圆规,远远地离开这里了。
“现在的人真难管!要我当车间主任,这比光着脚板踩刺蓬更扎人哪!”娟工手中的铅笔卡地折断,她拿起小刀重新修着。
“老王怎么想呢?要是我当真……”娟工发现划错了线条,拿起橡皮胶狠狠地擦掉。
“要是我是个党员……”讨厌,娟工算错了一个数据。
娟工把手指关节揉得喀喀响,上门牙深深地咬住下嘴唇,她决心排除一切杂念,尽量静下来,把图绘好。在生产上,要从技术上援助老王,义不容辞,她决不会因为个人的心绪影响车间工作。03铸件工艺定额是先进定额,不应该压低。但作为一个工程技术人员,倒应该保证工艺质量,赶快把应该解决的技术工作处理完,然后……惹不起也躲不起吗?
……
“赌不赌?”“赌!”外面又为“推荐书”争吵起来。
“如果是王主任写的呢?”
“如果不是王主任写的呢?”
“不是我写的!”老王冷不防出现在众人后面,“不过,我支持!”
众目炯炯,一齐“刷”向老王。百样心情百样脸,人们各自表露自我的脸色:或惊讶,或疑惑,或奇异,或莫名其妙……
向来不善言谈,大会上讲话还心跳的老王,现在异常坦然,他感激有人说出了心里话。
“我赞成,我签字!”老王毫不迟疑地掏出水笔,签上自己的大名,并且向大家发出了号召:“有同意的,请签字!”
看见老王情意真切,原来也抱此心的人纷纷在推荐书上具了名。
“好呀,我们歇工,等新官上任吧!”小孙仔了癫癫地拉着天车工陈旭,打算钻上天车驾驶室去下“三棋”。
“快干活!”老王突然大吼一声,“娟工要出来,要经过任命手续。现在,我还是主任。”
在孙仔扮个鬼脸:“你嘛,不甘心退出历史舞台!”
“不愿干活,听便吧!不过,我要把话说清楚。”老王走上前去,嘭嘭地拍打着通牒告示,“耽误一天生产,每人就损失五十元工资。对我来说,无牵无挂,扣下多少没大事。可是,有些同志,上有老娘,下有老婆子女,就是扣下一元两元,也少了一个月的食盐钱!”
小孙仔听着老王一下子就来一长串的话,知道事态非同小可。近年来,他认识到这一条:凡套上“经济”的什么制裁、规律、效益等等,千万不能开玩笑,“大意失荆州”!
“说具体点。”小孙仔终于回过头来,“欠多少定额扣多少钱?”
没待老王回答,娟工从办公室匆匆出来,把一叠图纸交到老王手上。老王往图纸上扫了一眼,说:“谢谢!不过,别怪我说粗话,我们既需要纸上东西,更需要你能……”
“对不起,给。”娟工将一张假条递给老王,头也不回就离开了车间。
五
秀秀放学回家,看见妈妈待在家里,便问:“妈妈,你不上班?”
“妈妈请假。”
“妈妈要去桂江吗?”
“谁说的?”桂江是老王的老家,娟工就感到怪。
娟工这一喊,吓得秀秀不敢作声了。
娟工现在也感到茫茫然了。自己是一气之下请假的,至于到哪里去,还没有想过。不可能去桂江。回自己老家?太远。秀秀上学,怎么离得开?“人言”虽可畏,然而听不到“人言”,一个人孤单单地闷在家里也是可怕的。看见秀秀畏头缩脑,娟工心里感到难过,便温贴地呼唤一声:“秀秀。”
“妈妈。”秀秀噙着眼泪,委屈地扑向妈妈,“以后,我不乱说了。我好好读书,将来像妈妈一样,当一名工程师……”
秀秀说不下去,娟工也怕听下去。她心烦意乱,毫无目的地走出门去。
母女俩刚刚拐过宿舍后面,对面房间里的谈话声就飘进耳朵里,给心里的“乱麻”又绕上几个“盲结”:
“车间生产这么紧火,娟工为什么请假?”这是陈旭的声音。
“国家干部请假不扣钱,五保户,旱涝保收。”小孙仔似是愤愤不平。
“她要是能出来当主任……”
“我们做工吃饭,别管谁当不当。”小孙仔显然已对娟工失去了兴趣。
“唉,主将无谋,累死三军。”
“跟着伙夫倒煤(霉),跟着马夫受累。”
说着无意,听着有心。娟工听着听着,双脚迈不动了,定定地拖住了秀秀。真的,她忽然感到一阵空虚——国家干部请假不扣工资,这也是值得玩弄的特权吗?要不,自己为什么能置生产于不顾,理直气壮地逃之夭夭?
“吃饱了吗?今晚上加班,走吧!”忽然间听到老王的声音,“我们来个勤能补拙,哈哈!”
“我说,王主任,不要为了你,拿我们垫背。”小孙仔的话好刻薄。
“为了我?共产党员为自己?”老王的声音带着颤音。
“我不和你谈政治……”
“什么叫政治?”老王没待小孙仔说完就斩断了他的话,“没让国家减产,不给大家减收,为国、为家,这就是我们鼻尖底下的政治,懂吗?”
“别说那么漂亮。你不要学那个肖涧秋。”
“什么秋?你说清楚点。”
“你看过电影《早春二月》吗?顶好的寡妇……”
“混账!我会吗?不过,说心底话,娟工是好人,她、她,她很——可怜……你也到了该谈恋爱的年龄,你该懂。”
“我为什么被人可怜?”娟工好像含着怪味药丸,辛甜苦乐搅作一团。人生活在社会里,犹如鱼生活在湖汊中,有温暖的阳光,有肥美的水藻,但时或有点点浮泥,难道就为这样去冒“跳岸”吗?
六
天已经黑定了,娟工回到家里没有心思煮晚饭。她感到胃口很不好,不知道是精神不爽呢,还是真的病了。
车间生产的特急情况在牵动每个人的心,而作为车间惟一的工程师,每月工资冠于全车间之首,却偏偏做为局外人,逍遥自在,这也叫按劳分配么?娟工心里很不是滋味,似乎自己就是一个不光荣的“剥削者”,是一个令人恶心的特权“阶级”,是一个可悲又可怜的人。老王是怎样决定加班的,生产调度安排得如何?娟工多么想去看看,然而自己却请了假。“要是有人看不清图纸,来找我多好。——噢,对了,有一张图纸好像忘了签上日期,何不借补签到车间一趟?”娟工心里不停地打着转转。
“秀秀,你饿了吗?”
“不饿,我还有两道题。”
“妈妈到车间看看,回来给你煮鸡肉面。”
车间里轰轰烈烈,热气腾腾。使人想起早年那个“大战”景象。
“娟工,你来正好,你看这零件……”
娟工接过一个钳工手中的零件,大概也受到这种热闹场面的感染,情不自禁地操起一把锉刀。她忘了补签日期,也忘了秀秀还没吃饭。
“王主任,型沙供不上呀,我要窝工了。”
“老王,怎么搞的,这炉料对不上号嘛!”
“王主任,造型工盲目追数量……”
各个角落里,不时传来使人心焦的消息。
“乱弹琴!越忙越乱,越乱越糟!”娟工身边那个钳工嘟哝着。
娟工手中的锉刀不禁一顿,心里自认受了骗。这哪像多劳多得?简直是多劳多累多废多损失!但是,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人不在其位,焉得谋其政”呢?不是有句话说:大事不能做,小事多做点呗!娟工又躬起前腿,用力地推起锉刀来。
“要是那些年,准能上广播!”娟工背后左侧,小孙仔反感地把目光瞟向她。
“你说什么?”陈旭在天车上问。
“实行三同,和工人滚一身油,响当当的榜样!”
“你说谁?”
“还有谁,请了病假又不休息的革命知识分子!”
“咣!”突然,娟工手中的锉刀滑了“轨”,左手背刮去一层皮,马上渗出点点血迹。
“哎呀,娟工,你受伤了!”旁边那个钳工惊慌地叫着。
霎时间,人们纷纷拢来,争着向娟工问长问短。
这时候,娟工百感交集,眼眶里饱含着转溜溜的泪滴。她恨,恨自己,恨自己可悲的“不谋其政”的想法。
老王分开众人,朝娟工关切地说:“娟工,你休息吧!”
娟工环视四周,发现同志们都在注视着自己,似乎都在期待着什么。她突然昂起头来,盯着老王说:“我们不能再干这种蠢事了!”
“这……”老王感到莫名其妙。
“马上下班,让大家都回去休息!”娟工的口气,仿佛是对老王作指示。
“说得倒轻松,”小孙仔远远地把话甩过来,“我要有那么多工资,也会睡大觉!”
“都回去休息!明天,我来安排!”娟工大手一挥,俨然以领导者口吻发话,“大家的工资,分文不能少,少了,我负责!”
娟工转过身来,低声问老王:“王主任,你说呢?”
“这——生产任务……”
“对,为了这,我们不能单拼力气,还要凭智力,从根本上提高经济效益……”
“高,妙!”小孙仔情不自禁地带头拍起手来,“请将不如激将,你到底说话了!”
“你说什么?”娟工朝小孙仔投去疑惑的目光。
“不瞒大家说,推荐书是老王叫我写的!”
“坏小子!”娟工轻轻骂了一声,红着脸向老王抿嘴一笑,那目光分明流淌着闪彩的光。
老王注视着娟工的眼睛,那里闪烁着亮光,像浮动在海洋上的航标灯那样诱人向往,像闪亮在夜空中的信号弹那样催人向前。
10“处分决定”的风波
1
周群漫步来到厂礼堂的后院的水池边,一支红艳艳的玫瑰迎着他频频颔首,仿佛一位少女彬彬有礼地欢迎他的莅临。
他深深地满吸了一口气,感到满心舒畅,浑身蓄发着跃跃欲试的力量。他今天正式就任厂长,刚才在全厂职工大会上发表了大博众望的“施政”演说,那浪潮般的掌声还在他耳旁回响……
几只舞姿翩翩的金鱼朝他游来,在他面前调皮地吐了几个气泡泡,似乎在向他说:“周厂长,先别吹,往后有得看的……”
周群躬下身来,朝金鱼群里狠狠地戽水。
鱼儿们像一群受惊的小孩,一哄而散,急忙躲进乱石里。
忽然,假山后面传来窃窃私语,而且话音越来越高——
“周厂长说得好呀,真不愧为工程师!”
“我就赞成他那句话:靠经济规律治厂,靠按劳取酬治人!”
“别说治这治那,就怕连老婆他也治不了!”
“杨玉琼是厂里闻名的厉害婆,何况,有几个知识分子不是怕老婆的?”
“……”
声声句句,听得真切。周群预感到摆在面前的问题是一道复杂的综合题,光懂技术、懂外语,有理论和勇气,还不能完满解答这道难题的。
2
“哟!我还以为当了厂长,可以不吃饭呢!”
周群刚刚进家,爱人杨玉琼就半真不假地挖苦他。
往常,每餐饭都是周群煮饭菜,好让小杨有时间洗扫缝补什么的。想不到今天动锅仅仅迟了几分钟,就招来她的凉讽热潮。周群干脆懒洋洋地倒在沙发上了。
汤淡想到盐,心烦想到烟。周群摸出烟盒,盒子空空如也。要是平时,只要唠叨一句:“这香烟也怪,吸嘛不见甜,不吸嘛口水涟涟。”小杨就会马上到小卖部去。可是现在,周群不想装那个可怜相。为了镇一镇贪馋的口水,他伸手向烟缸里,从短蛇里面选长虫,拈起一截烟头……
“寒酸相!”冷不防小杨朝他面前甩来一包长嘴“天麻”,还粗声粗气丢来一句,“整天吞云吐雾的。那天‘癌”死了,乐得我守寡!”
周群看着小杨那副神态,立即明白这烟的来由,突然肚子一窝火,把伸出抓烟的手收了回来,喊了一声:“这烟,你给那个人退了回去!”
“什么?”小杨脸色徒地变了,她也肚里一窝火,抓起盆里的衣服摔到地上,喊了一声,“我再洗是狗养!”就呜咽着跑进卧室去了。
长支“天麻”(另有几包高级糕点)是一个不速之客昨天送上门来的,他求周厂长帮推销“便宜货”,还答应给“手续费”。当时周群一口谢绝了,又因有急事要出门,就交代小杨送客。谁知周群返家时,“天麻”和糕点好端端地还搁在桌面上。两夫妻为此还闹过一场别扭。到如今,人走了,茶也凉了,叫小杨到哪里去找人退烟?
周群不好再说话,默默地走进了厨房。他弄好饭菜,还不见小杨的动静,心里倒有点不安起来。有道是,一夜夫妻百日恩。周群不免后悔自己有点过分,便蹑手蹑脚走进卧室去。
“饭菜都凉了。”周群来到床前,见小杨目光呆呆地望着蚊帐顶,手上的肥皂沫还没有干,鼻子不禁发酸,“还像个小孩样,吃饭又要人叫呢!”
小杨依然一动不动。
他无可奈何地走出卧室,拾起小杨丢在地下的衣物,又默默地走进卫生间。
周群正吃力地搓洗着衣服,小杨一阵风进来了,她蹲到脚盆边就嚓嚓地搓起一张被单来。夫妻俩头对着头,就是不搭一言。终于,小杨站起来,捧起水淋淋的已搓洗过的被单启口说:“请帮帮忙!”
那年,周群已近而立之年,在爱情上中不交运。他那张被单已有两年不见水。倒不是懒,而是顾面子。堂堂男子汉,自己洗被子,多丢人!无奈,等“她”遥遥无期,不得已自己动手了。
洗被单是一门苦差,尤其是拧水那功夫,有力无法使。周群洗好了它,发现河边有一杆拴马桩,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便把被子绕过木桩上,两手握紧另一头用力拧,汪汪的水帘从被条上匀匀地淌下,宛如一面瀑布。
“哟,好漂亮的被单,拴了马啦!”冷不防背后甩过一阵清脆的女音。
周群回头一看,一个十七八岁的妹仔提着提桶,在霞光中亭亭玉立,朝阳给她浑身镶上金边,还在眯眯地笑。
“现在的妹仔真‘刁’!”周群很恼,心里骂了一句,继续着自己的劳作。
“马……”妹仔走近周群,欲言又止。
“我不姓马!”周群狠狠地回了一句。
“喂,坏了,坏了!”妹仔发觉周群经不起玩笑,便丢下提桶,夺过被单,双手举给周群看,“这,不如不洗呢!”
周群这才发现,绕过木桩的那一截被单黑里麻丢的。不觉难为情地脸红了。
妹仔白了周群一眼,把被单丢进提桶,跳进水滩,哗哗地搓起来。
“喂,我来教你!”不到一筒烟功夫,妹仔已经把被单搓好洗净,她捞起被单,叉开双腿,好像老师启发着自己的学生似的,招呼周群注意她的示范,“拧长条的衣物,要是没有帮手,就这么着,看!”她熟练地将被单绕过自己的大腿,两手左右挽弓,一抽一绞,清滴滴的水沿着藕节般的腿杆淌下来,在朝阳的斜射下,闪烁着彩色的光……
“认得我吗?”妹仔直起腰来,挽着提桶,朝周群嫣然一笑,“三车间,姓杨,杨柳的杨。——被单,到傍晚给你。”
从这次以后,小杨就常常到周群宿舍上“夜校”,闲时假日也喜欢到周群身边实习“家务管理学”。头回“喂”,二回“妹”,三回不言也意会。两人的感情就这样不知不觉地植长了。不过,在年龄上,两人整整相差十岁,周群未免有点躲闪。小杨却毫不掩饰地说:“抬轿的不怕淋,难道坐轿的怕淋不成!俗话说,不抽烟,少十年。你没抽烟,这年岁不就是合适了嘛!”他们就这样做了夫妻。
周群想起这些往事,又端详了小杨一眼,把她递过来的被单一头接在了手上……
3
一上班,车间里就一片欢声笑语,俨如有人请喜糖一般热闹非凡。小杨把那条“天麻”和糕点拿到车间里“充公”来了。
“周工上任,该贺!”
人们不明底细,都以为是小杨为周群上任请大家吃喜糖哩!小杨也故意制造“喜剧气氛”,只管不住地笑,并不急于解释、
正当大家大恭其贺的时候,周群突然出现在车间门口上。他劈头就问:“怎么还不开工?”
“庆祝周厂长上任,杨师傅请我们吃糖呢!”不知谁答说。
“乱弹琴!”周群瞥见小杨手上的“天麻”,不禁大冒其火,“一切误工损失,由杨玉琼赔偿!”
看到周群发了火,人们乖乖地回到各自的位置,忙起自己的工作来。周群瞪了小杨一眼,走了。
小杨感到委屈,脱口骂道:“嘿,了不起,什么鸟厂长!”
旁边有人开了句玩笑:“厂长夫人,怎么兴骂街呢?”
“你妈才是夫人,我不稀罕!”
“别说绝了,有那么一天,小轿车开到身边,服务员打开车门:‘厂长夫人,请!’可有人眼红哩!”
“谁眼红,我离婚,让她来!”小杨已经有点失去理智。
“情报”很快汇报到周群那里,不管怎样,周群当晚愤然间写了一份“对杨玉琼的处分决定”。
4
周群把“处分决定”提交给厂党委黄书记,并要求召开召开全厂职工大会宣读,狠抓一下纪律教育。
黄书记浏览“处分决定”之后,微微一笑,文不对题地低吟一句:“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日难呀!”
“唔?”周群听不出黄书记的意思,有点疑惑。
“思想教育,光靠魄力还不够呀!”黄书记给周群泡了一杯茶,“还得讲究点——用行话说,叫做——效益。”
“我以为,对于领导人的家属……”周群喝了一口茶,烫得他吱声不得。
“心急喝不得热茶嘛,哈……”黄书记开怀大笑,随手给周群递了一支烟。
点烟之后,黄书记才慢条斯理地说:“有两个概念,我们来讨论一下。家属该不该分等级,领导的?工人的?这是一。都是职工,谁是谁的家属?比方说,对我爱人来说,我算不算家属?这是二。”
周群不吱声。黄书记只好开门见山,直陈己见:“上班,大家都是职工;下班。大家互为家属。我建议,回到家里,你先以家属的身份和小杨谈谈。俗话说,夫妻吵架不过夜嘛。”
周群不自然地笑了笑,低头喝起茶来。
“工作要拉大网,抓大鱼。”黄书记无意识地搔搔头,又转了话题,“我想,清官能断家务事的,你说呢?”
5
晚饭之后,按习惯,周群埋头于资料堆里,小杨沉迷于电视剧情之中,各寻其乐。
可是,今晚有点反常,分明电视台今晚播的是粤剧,两口子都听不懂“白话”,却身贴身地坐在一起,对电视机“瞎”看。
不一会,小杨睡意昏然,便将头靠在周群肩头上,有点迷迷糊糊了。
周群心里却在的的答答打算盘,思谋着如何做出“家属”的身份来。他看了一眼靠在自己身上昏昏欲睡的小杨,觉得谈话的时机已经成熟,便贴着她的耳旁说:“玉琼,我有句话问你呢。”
“嗯。”小杨亲昵地摸抚周群的肩头。
“要是一个人受了处分,他会怎样想?”
“罪有应得。”小杨不瑕思索地说。
“如果是自己呢?”
小杨松开双臂,直起身来,一边理理头发,一边淡淡地说:“我是个工人,做工吃饭,犯不着处分。”
“你先看看这个。”周群从衣袋里掏出“处分决定”,递给小杨,“这样写,妥不妥?”
小杨打开稿纸,目光一扫,白纸黑字,赫然在目:“杨玉琼同志上班时间停工闹骂,影响极坏。为严肃厂纪,教育本人,给予行政记过处分,并罚款十元。”
“你,什么意思?”小杨看罢,一股无名火冒出心窝,鼓起眼睛直逼周群。
“我想,当领导的要以身作则……”
“你以身作则,怎么把脚踩在我头上?”
“你今天的表现……”
“我怎么啦?那烟、糖,放在家里你不给,我就拿给大家吃,怎么样?还要处分我?呸!”
“喂,以后说话文明点好不好?”
“嫌我不文明?好,我们离婚!不沾女人的边,绝对文明!”
再争下去,周群担心更不“雅听”,只好缄口不语。
6
小杨赌着气,上床睡觉去了。
周群坐着不动,闷着头大抽其烟。
小杨是个吹气筒,气一过,风就止,不到五分钟,便呼呼入睡了。周群却是个七拐八弯的窑道道,烧火的走了,还藏着满肚子的烟。
周群看看手表,九点一刻,还早,便信步踱出门去。
人有善于思考的头脑,也有易于变异的情绪。周群迟迟款款地踱到小道上,心里却烦乱如麻,无目的地走着……
不知不觉,周群竟走到了自己办公室的门前,他随手开门拉灯,又想不起该做什么好。想抽支烟,摸摸口袋,烟忘了带了,却摸出那张“处分决定”来。一张纸捧在手上,轻如鸿毛,然而心情沉得令人透不过气来。他把这张纸打开,又折起;折起,又打开。反反复复地看看,又想想;想想,又看看。他掏出水笔,想将“处分决定”修改一下,让措词缓和一些,用词婉转一些。但是,心里乱糟糟的,脑子总不听使唤。遣词,词不来,修辞,词不转;连一个标点符号也动不了……
时间嘀嗒而过,夜班已经下班,机器悄然停转,厂区顿时一片寂静。
有如神差鬼使,周群运动了手上的笔,本能地胡划乱写起来。至于写点什么,连他自己也没有意识到。划呀写呀,他乏了,困了,那支笔也渐渐不动了,头,慢慢地倒落在桌面上……
7
“叮呤……”一阵铃声惊醒了周群,他揉揉眼睛,看看手表,六点整!
周群急忙起身回家去。电灯也想不起要关掉。
他刚踏进家门口时,正碰着小杨端一碗吃的从厨房里出来。
“我回来晚了,你煮好饭了?”周群傻傻地问。
“你上哪去了?”小杨惊疑地打量他。
“刚下班。”周群憨笑着,迎上前去想接过小杨手上的碗,“让我来吧!”
小杨挡开周群,严肃的目光逼住周群的脸:“你发癫!才响铃起床,你上什么班!”
“唔,唔……”周群一下子清醒了,终于想起自己没回家睡觉,于是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衣扣。
小杨的目光随着周群的手指“定格”在他的衣扣上,她的脸徒然变色,手上的瓷碗叭地落了地,她哇地一声,双手捂住脸,扑在沙发上。
周群惊慌失措,不知自己闯了什么祸,赶忙上前扳动小杨的肩头:“你怎么了?”
“你……做得……好事!”小杨哭得悲悲切切,“我死了吧,让你……不用再去偷偷摸摸!”
“有什么摆明说,我求求你!”周群丈二和尚莫不着头脑,又不好追问,急忙掏出手帕给小杨抹眼泪。
小杨把脸埋进胳膊间,呜呜咽咽地说:“你看你的衣扣,自己明白。”
周群低头看看衣扣,原来衣扣上缠着一絮女人的头发,一下子也吓懵了!
周群痴痴地想着,目光忽儿发现电视机还没有盖上罩子,终于想起来了。
“看你想到哪里去了!”周群挨着小杨坐下,亲切地解释说,“昨晚看电视,你不是……”
“你坏!”小杨破涕为笑,她也想起来了,一时羞于难为情,侧起身来,雨点般猛捶周群的胸脯。
“我真糊涂,昨晚到办公室,不知怎么就伏在桌上睡着了。”周群只会傻笑,忍着疼让小杨捶个够。
“你……”小杨倒可怜起周群来,便亲昵地依在周群怀里,把衣扣上的头发一丝一丝地扯下来,“把衣服换下来吧,该洗啦!”
“叮……”上班的预备铃响了,周群换了衣服,就匆匆赶去上班。
小杨抖开周群换下来的衣服,习惯地掏开口袋,不想又掏出那张“处分决定”来。小杨把它展开,正面是文稿,背面却乱七八糟地胡乱划着什么。细心一看,倒也看出几句来:
管厂难,管老婆更难。
当官难,当家属也难。
事业比爱情更珍贵十倍,只有可怜虫才乞求爱情。
辞职?离婚?——都不!
……
“叮呤……”上班铃响了,小杨急忙往厂区跑。
8
“嚯,孟姜女送寒衣来咯!”小杨刚跑到厂门口,不知谁在传达室里喊了一句。
小杨猛地顿住,也发现了自己竟糊里糊涂把周群换下的衣服抱进厂来,脸煞地一红,一个急转身,飞也似地跑回头去。
小杨跑啊跑啊,不觉跑到食堂门口,夜班的几个师傅正在墙报栏后面边吃早点边议论着什么,好像还提到自己的事。小样便放缓脚步,竖起耳朵听着——
“离婚?那二指脸往哪儿放?”
“堂堂厂长,我想不会!”
“难说呀,小杨那个脾气……”
“唉,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现时有些当老婆的啊……”
……
呵,真是好事不出门,丑事传千里!深夜里发生的事,天才亮,就家喻户晓了!
小杨周身长起鸡皮疙瘩,心里产生了莫名的恐惧。她神经质地喃喃默诵着不知从哪本书里背下的一段名句:家庭是社会的缩影。做丈夫的,当妻子的,一言一语,一举一动,都紧密地维系着整个社会……
11孙猴子与“花脸狐狸”
1、遇上了冤家对头!
“弟兄们,我请客!”一包带嘴凤凰,我来了个“天女散花”,就倒个一干二净。
“哪来的外快?”小李子玩弄着烟仔,并不想接火。这小子,一条小心翼翼的鳜鱼。
“路边花,哪个手长那个抓。”我十分得意。那天,抢修碾沙机,一天工我报了十天,领得九天超产工资,用去两包带嘴凤凰,整整还剩十八元。本来嘛,工厂的钱,多拿几块,不过大海里少了几滴水,无关紧要;至于私人的钱嘛,那是姑娘头上的花——看得动不得,我绝不去摸的。
陆师傅半闭着眼,轻轻地喷着浓烟,漫不经心地问:“是冒领的款?”
“什么冒领?”我对于陆师傅,三分有说有笑,七分无可奈何,“我是一天干了十天工!”
“你这个孙猴子,一天算作十天工,恐怕将来算不过如来佛的五个手仔呢!”陆师傅克人的话,就像糖拌苦瓜。
大家朝我哄然大笑。我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真是无可奈何。
“孙政,厂办有人找你!”听见车间主任呼喊,我得了下楼的梯子,连忙走了。
办公室里坐着一个穿着一件褪色工作服的陌生大汉,高大的躯干,粗壮的手脚,长脸型,尖下巴,脸上两三处小伤疤,双眼射出令人生畏的目光。我不敢多看他两下,赶紧转身遛出门口。
“进来,贵姓?”陌生人招呼人并不露笑。
我迟疑了一下,索性大大咧咧地走进去,俨然以主任自居:“我姓孙。你找谁?”
“孙政,对吧?坐!”陌生人示意请坐。
“他找我?”我心里犯疑。
“我刚从地区来。”他嗓音洪亮,词语简短,开门见山,有点官气。“我刚刚领的超产工资,群众意见多。我看,不多劳,就不该多得,退了吧!”
听口气,来头不少;看容颜,负过伤;也许是地区的什么首长。可是,虽然我冒报了工时,但已办过手续了呀!况且,钱进口袋还没有暖又赔出来,我的脸往哪儿放!
“迟退不如早退!”陌生人见我迟疑不决,站起来发出最后通牒,给人毫无考虑余地。
“花脸狐狸!”我望着扳扳的伤疤脸暗骂。但瞥见他把笔记本放进旅行袋,一想,山高皇帝远,首长话是一句,难道他要亲眼看我办退款不成?我就站起来朝他笑笑:“首长说得对,照办!”说罢,扬长而去。
回到宿舍,心里终究有点气。一杯解百愁,我在走廊上升起了“小高炉”。也是人背时,嘴生疮,豆粒儿刚刚蹦跳两下子,锅底就熄火了。“撞鬼!”我的猴脾气发作了,冲进宿舍拖出一张旧方凳,叭哒一砸,咔嚓一揣,吱哩喳啦一掰,三下五除二,就是一堆整整齐齐、干干爽爽的上等柴。
“注意!有人来!”小李子站在我身后,直朝前面挤眉弄眼。
“花脸狐狸”果然朝我这边来了。他向我致个“点头礼”,脸膛还是扳扳的,好像他有一辈子生不完的气。
他走近我的“小高炉”,望望被烟火熏黑的天花板,摇摇头。随又躬身蹲下来,帮我捞捞豆粒儿:“饭堂的伙食,可以吧?”
“葱花韭菜,各有所爱。”我接过他手中的锅铲,急急地把豆粒翻个当当响,暗示他是不受欢迎的人。
他缓缓地站起来,目光环地一扫,盯在那堆“上等柴”,不紧不慢地说:“伙食可以想办法改善,可是,板凳你要想办法赔。”
背时!我遇上了冤家对头了,这个“花脸狐狸”!
2、我留下了后遗症
花脸狐狸是什么人?为什么一再找我的麻烦?管他哩!当官的谁个不是开口教训人。他要把生产搞上去,就要懂得工人的重要性了。就说前届的黄厂长吧,一年前第一次“施政演说”,就喊得叮当响:“世界上有个加拿大,我厂有个大家拿。这还了得!”
可是,他虽然三申五令,七禁八罚,却都是纸面上的东西。譬如,又一次他宣读厂办三号文件,当读到“开大会说小话者,罚款10元”时,全场议论纷纷,会场变成了圩场。不过,他还是懂得点“经济规律”的。
黄厂长的“经济规律”,弟兄们注释为“口袋里的硬货”。记得我第一次领回奖金,心里那股高兴劲。没发形容。手舞足蹈对着炉火熊熊的“小高炉”,捞起一只鸡腿,干它一杯土茅台,高高举起双手,昂首鼓喉,酒气送出一声呼喊:“黄厂长万岁!”
黄厂长爱说句口头禅:“有钱能使鬼推磨。”不管遇上什么困难,麻烦或扯皮,他总果断地拍板:“给他们加奖!”因而有人总结出一句话:“遇到任务手摊开,有理无钱莫安排。”就是他这个“经济规律”,大概含有尼古丁,一旦犯了瘾,有他拼命干无它懒洋洋,使人患上一种“嗜钱病”。虽然黄厂长已经背着“吃国家”的包袱“逃之夭夭”,我却留下个“后遗症”。
今天下午一上班,车间主任安排我抢修冲天炉,我就得意地向他伸出大手:“多少奖?”
车间主任显然急了,大声地训我:“拿工资就要做工,修理设备是你的职守!”
“说得妙!”我收回大手,轻轻地叩叩头壳,大耍猴脾气,“主任大人,来,给我做做思想!”车间主任像是受到莫大的侮辱,脸红脖子粗,手指头直朝我冲来:“你,他妈……”
“莫骂莫骂!反正,多劳多得!”
“多得?”主任并不让步,“算什么名堂奖?”
“没奖拉倒,你告我去吧!”
“不用告,我全听到了!”冷不防花脸狐狸从车间门口走进来,“吃饭,是算了再吃;干活,是干了再算。对吧,小孙?”
“谁狠舞嘴谁干去!”我愤愤然走过一边。
“你……”
我暗自好笑,看你们能咬我的包!黄厂长已随流水去,新厂长千呼万唤未见来,正所谓没有皇帝好赶街。
3、小心呀,你欠老孙一棒!
班后,全厂召开职工大会。往往开大会,按时到会的不多,提早退场的不少。今天有点异常,黑压压的人堆总是你拥我挤地往前台涌去,好像台上有人耍猴似的。我很奇怪,一打听,原来是新厂长上任,要和大家打照面。
“猴子!”小李子以手肘捅捅我,“试试你的心眼,新厂长哪个样子?”
我并不感兴趣,随口应道:“反正不会是三头六臂!”
“难说,不来个如来佛,治不了我们的大圣!”陆师傅逗我的话,惹起周围的哄堂大笑。
“同志们!”这是比高音喇叭还要洪亮的声音,全场一时鸦雀无声,“我叫屈刚!”全场人头攒动,几百双目光聚集一个焦点。我失声“啊”一声,就像乌龟碰着了刀板,赶紧把头缩回来。原来众目所注的焦点正是那张我十分厌看的伤疤脸!
“我刚来,没有调查不好发言,今天就讲一件事。”“洪亮的声音不紧不慢,“奖金和超产工资,过去不慎重,发乱了,大家不满意。五车间孙政同志讲得好,不多劳就不多得。我喜欢实事求是……”突然掌声长鸣不息,我又成为全场目光的焦点。好你个“花脸狐狸”,“退款”的话我是信口开河,你却当成“驷马难追”!
“猴子,厂长表扬你哩!”小李子在我背后嘁嘁喳喳。
要是平时,十个小李子也别说得过我。可是现在,我只能捏着鼻子吃“冲”菜,两片嘴唇像坠上了砖块,不好动弹。散会后我闷着奔回宿舍,翻出还没有用去的十八张纸币,数数,摸摸,想想:“老屈呀老屈!你新官上任三把火,开张第一把竟烧在我老孙屁股上!小心呀,你欠老孙一棒!”
4、 你也有尾巴给我踩呀!
晚饭时候,我走进饭堂,一号窗口排成长龙阵,二号窗口全寥寥可数。怪!我定睛一看:呵,是屈厂长在二号窗口“殿后”。
“得!”我发现有报复的机会了,“群众都敬而远之,你神气什么!”每进来一个人,我就朝老屈做个怪脸,把人都拉到一号窗。
“照顾领导嘛!”我故意说给他听。
他听见了,回头一看,眉头一皱,扯响了他的大音量:“我是老虎?——上来!”我装着局外人,将脸转向一边,冷不防有人把我推出队列:“民以食为天嘛,上!”
陆师傅顺风吹火:“会上刚表扬,别骄傲,听话,上!”排一号窗的人像早商量好似的,硬不让我插回队列。我嬉皮笑脸地走向二号窗。我不怕他!
屈厂长买好菜,转身过来,我又发现“新大陆”,他碟里的肉堆成山尖尖。同样的菜票,别人的是“平原”,他的是“高山”!我不容多想,马上递票进窗口,嚷:“快!”
肉碟刚刚送出窗口,我又大吵:“太少!”
大概工友很气愤,从窗里伸出头来,高高地举起肉碟,分明想争取舆论来谴责我的无理取闹:“大家评评,三块钱想吃一头猪吗?”
“不!我只要同屈厂长的一样多!”我高喊着,回过头来瞟了老屈一眼。
只见老屈看看自己的肉碟,又望望工友手上的肉碟,霎时一片红晕在他板板的脸上腾起。饭堂里的几十双眼睛在两个肉碟上溜溜转转,各人的脸上显露出各形各色的表情:惊讶的,厌腻的,做怪脸的,掩口窃笑的……工友难堪地缩回身子,正待收回肉碟,我却敏捷地端接。狡滑一笑:“货既离柜,恕不退换。小人刚才自私,师傅原谅!”
我的滑稽做作惹起众人哗然大笑。笑声中,老屈犹豫一下,苦着脸离去。
我真解气,心里暗暗喝彩:“老屈呀,你也有尾巴给我踩啊!”
5、我就看你能不能一碗水端平!
晚饭后,车间主任通知:“晚上抢焊冲天炉。”
“工时定额呢?”我没忘记讨价还价。
“你和陆师傅,两人承包四小时,明天早上用炉子。”
“四小时?——我不干!”
“屈厂长说,不完成任务,倒扣工资,影响明天投产,经济制裁!”
我反感地瞪了车间主任一眼,心里暗想:新厂长这第二把火厉害呀!要是明天炉子修不好,全车间就要停产,我担当得起吗!
这活儿,真是船上打老婆——跑不脱了。不过,这活我干过,顺手两小时,棘手四小时,不会吃亏。傍黑,刚刚响过“北京时间二十点整”,我便急急到车间去,想趁个早干完回来睡大觉。
我来到炉边,陆师傅和老屈正在那里唧唧哝哝。我二话不说,操起焊钳,踏上炉台,正要往炉壳的裂缝上“打火”。陆师傅一手扯住我:“不能焊,先打掉炉膛里的烧结铁。”
“烧结铁?”我感到意外,赶紧跳下炉台,躬身往炉膛里一看,一串溜儿烧结铁,俨如芦笛岩里的石钟乳。
“这些炼铁佬,饭桶!”我气呼呼地大骂炉工,“叫他们来收拾吧!”
“能有较好的干法吗?”老屈搓着手问。
“看来只有钻老君炉罗!”陆师傅扣上安全帽,就要钻炉膛。
我把陆师傅往后一拖:“我进!”
“也好,瘦猴进过炼丹炉,旧地重游。”陆师傅把安全帽交给我。
进到炉膛,“铁钟乳”挂在头上,伸直手臂还是搭不上。“给我找个踏架!”我喊。
“来,你坐上我的肩膀!”老屈一下子拱到我的身边,两只手抱住我的大腿。
“不!我要踏架!”
老屈不由分说,猛力一推,就把我的屁股“放”上他的肩膀。
“屈厂长,你出来!我马上焊架子!”陆师傅在外面干着急。
“不用了!”我和老屈几乎是异口同声。我倒不是“骑”着老屈舒服,而是关心四小时承包,再焊个架子,天就要快亮了,至于老屈的动机,我就不得而知了。
陆师傅无奈,只得找来一张帆布,把老屈包起来,以防焊花溅落在他身上。
焊花飞舞,浓烟滚滚,我和老屈处在焊花和浓烟的重重包围之中,热烤、湿蒸,无异于在活活“受刑”。
“歇一歇吧,屈厂长!”我动了点恻忍之心,他不仅“受刑”,而且还“受压”。
“不,我顶得!”帆布下老屈嗡声嗡气答。
焊花飞舞,浓烟滚滚……
“换一换吧,猴子!歇一歇吧,屈厂长!”陆师傅还是在外面干着急。
“不,我顶得!”我和老屈几乎又是异口同声。我可怜我的四小时承包,再磨磨蹭蹭,天就快亮了,至于老屈的动机,我就不得而知了。
焊花飞舞,浓烟滚滚……
汗水像泉水般地渗出来,从眉梢滴下来,从下巴掉下去,像檐水似的滚过大腿。我已感到汗水快把我“腌”成咸鱼了。也不知过了多少时间,我微微感觉到屁股下传来微波——老屈累了,双腿开始颤抖。
“歇一下,屈厂长!”我用焊把轻轻敲老屈的头,生怕他失去了知觉。
“还用么,不是快完了吗?”嗡声嗡气的音量没有减弱。乖乖,他居然能“听出”我的工作量,能算个老行家。
“好吧,再坚持十分钟!”
焊花飞舞,浓烟滚滚……
终于,我们用溶焊把“芦笛岩”剔个光光溜溜。钻出炉膛,老屈丢下帆布,一身趴倒在帆布上,喘着大气,脚尖还在不停地颤抖。我也不由自主地倒在他的身旁。这时,我从表带里掏出手表,凌晨两点一刻!超班了,倒霉!
陆师傅给我们递过开水,二话不说,转身踏上炉台,对着炉壳的裂缝,又是焊花飞舞,浓烟滚滚……
“猴子,起来!”不知过了多少时间,陆师傅推推我,“快溜!”
我揉揉眼睛,看看手表,三点三刻!噢,我已经睡了一觉。看看身边,现场已经收拾得干干净净,而老屈已经无影无踪。
“背时,四小时干了八小时!”我无精打采爬起来,嘟哝着,“欠工时,扣钱;超工时,他就溜之大吉,装聋作哑,造孽!”
“别计较,明天不误用炉,就是万幸!”
“不是计较,我就看看‘花脸狐狸’能不能一碗水端平!”
6、难道扭我上派出所不成?
离开车间,陆师傅回家去了,我一个人回单身宿舍楼,走着走着肚子就咕咕叫起来。近来不安排夜班,饭堂不开夜餐。我溜进食堂,顺手牵羊掳走了几节劈柴,打算回去烧碗面条垫垫肚,老子天亮再上馆子。这一想,心情轻松多了,伴着嘹亮的鸡啼顺口哼起调子来。
“别唱,影响别人休息!”老屈轻声喝道,从另一条路走来。
“休息?”我忍不住,猴脾气又发作了,“老子还空肚呢!”便故意抬高音量——
哎呀我王小二饿得正慌,
半夜里到哪里去讨口粮?
小姐你香房里甜睡蜜梦,
可知道情郎我走投何方?
“不像话!”老屈冲到我面前,猛地夺下我手中的劈柴。
“打人吗?”我后退两步,注视他高大的身干,虽自知不是他的对手,但仍紧握拳头防备着。正在双方不知所措时,路旁鸡笼里一只雄鸡贸然高啼:“喔——喔——啼——”
“碍人休息,该杀!”我悻悻地说罢便溜之大吉。
他没动,大约蛮难下台的。
路上我越想越气:老孙是人不是狗,能用棍棒压服的吗?走到宿舍我赌气地一脚踢开房门,一只提桶哗哩哗啦滚满一屋。
“猴子,自觉点!”小李子从梦中惊醒。
我依然自行其是:倒白糖,冲开水,搬凳子,叮叮当当。一盅糖水温了肚,心情舒畅多了,不禁又哼起调子来:“哎呀我王小二……”忽地我胳膊上挨了一“钳”:“不像话!”我回头一看,老屈立刻像拖小孩似的把我拉过一边。
“好好休息吧。”老屈向小李子点点头,就扯着我出门去,我猜不透他葫芦里装的什么药,论个子,讲力气,我不敢拗抗。只好忍气吞声随着他。心中的问号在打转转:找训吗?干么强拉硬扯?难道扭我上派出所不成?……
我被老屈带进他自家的卫生间。
“难道这是他的第三把火?”我心里旧气未消,新恼添来,“他要是变相禁闭我,我非控告他打击报复,私设公堂不可!”
不一会,我只觉得昏昏盹盹,眼皮沉重起来。要打瞌睡了,叫他拿把椅子来,好让老子舒展筋骨。
……
“笃!笃!”听见敲门声,我望着房门并不答理。门扇转动,老屈提着两桶热水夹着一叠干净衣服推门进来。“你快点洗吧!”
我泡在浴盆里,浑身暖呼呼地,周身的筋骨如春雨里的柳条,轻松、舒展。刚才满肚的火气,想是通过池水的传导,消散得清清爽爽。
我洗完凉出来,老屈正站在门口,好像特意来迎接我。他见我拿着换下来的脏衣服,便抢过去丢进浴盆里,回身拉我进屋去。屋里,餐桌上摆着一盘油光闪亮的面包,老屈把我拉到桌子边,接着冲了一杯牛奶。
牛奶的蒸气带着清香向我扑来,我心房里的血液大概受到这蒸气的“感应”,把我脸皮和耳叶烤得夹热带红。我隐隐感到:别看老屈脸像铁板一块,可他的心也是肉做的!
“批评我吧!”感情并没有马上改变我的猴脾气,心软口硬,我秃头秃脑地说。
“猴脾气总是不好。脾气,或者叫性格吧,是根深蒂固的东西。但必须挖出它的杂质,去芜存菁。也不要急,思想的转变不要期待能立竿见影。就说我吧,怕伤厨师的面子,实际上是怕失去我的面子,没有当场退丢那盘肉。这事,你对,我错了。就这区区小事,认识它我也需要时间呢。看到尾巴麻麻,就知道豹子花花呀!”
一听“麻麻花花”,我下意识地瞥向老屈的脸:长长板板的那张脸,居然绽开动人的笑颜,富有曲线美的笑纹,把脸墩上的肌肉挤成鼓溜溜的肉团子。这是多么丰满、圆溜、温和而令人可亲的脸容啊!
7、谁再贪公家的,就是野仔!
感情上的迁演使人很不自在,我的目光不知该注向何处好。倏地,身边竹椅上放着一本信笺,上面写有几行字:
一、9月10日晚餐,屈刚多吃食堂猪肉,违犯厂规,除退赔外,并作书面检讨。
二、9月10日晚餐,何兴耀卖菜凭个人感情多发肉量,但及时主动在班上检讨认错,按厂办文件,知错即改,通报表扬。
三、9月16日晚上,陆忠杰、孙政超工时抢修冲天炉,按厂办文件,应发给加班费。
……
看着看着,我那颗心好像抹上万金油,又清爽,又辛辣。
一颗流星划过窗前,我仰望上空:夜空,繁星点点,僻凉而清新,幽静而厚情,永远给人以情恰意贴的美感。
“如果人所厌恶的东西,都像流星一样,一瞬即逝,该多好啊!”我不禁陷入思索,“我这个猴脾气,多时才改好呢?”
老屈见我默不作声,把一片面包塞给我:“别误会罗,这是夜班补贴,不是多吃多占。喂,吃呀!陆师傅才是干脆利索,刚才两分钟就解决他的三个面包!快吃吧,有话明天聊。”
我这猴脾气有点怪:撞着别人急,我偏偏不理睬;逢上别人宽厚,我反倒问心有愧。我忽地站起,激动地说:“屈厂长,那张方凳,该罚我50元!”说罢,我又从口袋掏出那十八张纸币,递给老屈,发誓一般地吼道:“从今后,谁再贪公家的,就是野仔!”
(1)
这是个地无三尺平,天无三丈宽的山旮旯。偏偏在这个山旮旯里,出了个“工程师之家”。
这“工程师之家”不是红墙绿瓦,也不是小楼雅阁,而是座七分茅草三分瓦的农舍。由于年长月久,风侵雨蚀,谷壳牛粪拌泥糊的墙面已经斑斑剥落,露出密密麻麻的小石子,俨然张满疥癣的猪皮,叫人不忍目睹。
如今,山前山后砖墙瓦屋如雨后春笋,间或耸起方方正正的小楼。有人说,八十年代是大兴土木的年代。有位诗人的比兴颇为有趣:“女大十八变”,有了新政策,我们的“山姑娘”也变得楚楚动人了。他写道:“一树树桃花染红了她们的脸颊,一排排新楼刷白了她的银牙……”那么,上面那“工程师之家”为何如此破败,莫不是工程师们都进住了城,遗弃下来的残墙漏屋?
不对哩!通往“工程师之家”的石阶那么锃亮,门前那几棵桃树柿树那么生气勃勃,树下的地面清扫得那么干净,像是没有人住的地方么?
是的,这里还住着人。现在正倚在门框上,往前方眺望着什么。她是这里的主人,工程师们的母亲,一位八十二岁高龄的老太婆。因为她目下没有儿孙在跟前,人们都叫她“乜老”。这壮话的意思是老妈妈。
乜老在眺望的,是她正思念中的儿孙。乜老有五男二女。按旧观念,“五男二女,七子团圆”,她有福命。她的五男都晋升了工程师,二女也嫁给工程师,而且各自当了工厂的“官”,每月按时给她汇来三十元。在山里每人每月二百一十元的生活费,就是撑破三个肚皮也吃不完。所以人们又说她有禄命。(壮人对福、禄二字的理解有别于汉语的字义。他们把“福”理解为“人丁兴旺,子孙满堂”,如把妇女“有身孕”说做“身有福”。他们把“禄”理解为“丰衣足食,坐享其成”,如把人的“富态”称作“禄相”。)人生七十古来稀,乜老八十有二堪称奇。在寨子里,像乜老这样的高寿也是前无古人的。乜老“福、禄、寿”三星俱占,广博人们的啧啧赞语。
不过,也有人持相反的观点:乜老子孙不能绕膝前不算福,有钱无食不算禄(在这偏僻的山弄,除了几片青菜,几粒猪肉,还有什么值得吃的?确实也是有钱无用处!)拖着老命厮守空荡荡的旧茅屋,高寿何益!
这“空荡荡的旧茅屋”共有二套六大间。按现代的量度概念,足足有一百五十平方米。这都是乜老和她的丈夫枉费心机的杞人忧天!当初,他俩背着“养仔三道关,读书、娶媳和建房”的包袱,节衣缩食,惨淡经营,硬是拼了老命完成了三间大房的建设计划。只是因为力不从心,屋面只能七分茅草三分瓦凑凑合合。最惨的是,乜老的丈夫就在这场建屋的拼搏中拖垮了老命。
眼前,人走屋空,乜老多少有点悲怆。本来,父母之心,都是盼子成龙。如今,儿女们出了息,成了才,飞的高,走的远,只留下空荡荡的屋。得到的和失去的,谁多谁寡,如何评说?
(2) 山高日头短,北京时间十七点正,山弄里已罩下阴蒙蒙的山岚。乜老身边惟有的活物——几只芦花鸡已经悄悄地进了笼。于是,乜老把笼门关上,弹弹身上的落尘,便习惯地把目光抛向远处的天。太阳下山了,星星还没有闪亮,那天空不黑不蓝,死灰一般,人们通常是不屑一顾的。但乜老不同于众,因为那远处的天空下,生活着她的孩子们。 之后,乜老退回厅堂,点亮油灯。这是一盏很不起眼的油灯,柚木灯座,泥陶灯盘。不知经历了多少岁月的油浸烟熏,旧得发黑,黑得发亮。早年,山里通了电,乜老家里这“电”那“电”的装置了不少,就是丢不开这盏油灯。和乜老同辈的老者说,在他们懂事的时候,就见有这盏灯了。 乜老把油灯端端正正放在香炉架前,仔仔细细地把香炉架揩得干干净净。然后,摁亮了电视机,便挪好草墩子(也不知是哪年哪月的“传家宝”了),安安然然地坐在自己的卧室门口,静静地望着大门。乜老并不看电视!这电视机纯粹是为全寨人买的,乜老图的是家里热闹。如今虽说不少人手里有钱,但他们首先总是找个实打实的用处使钱。 嘹亮的国歌曲子奏起来了,中央电视台开始了“新闻联播”节目。 脚步声纷来沓至,笑声滚进大门口,霎时间乜老家里便热闹起来了。 娃娃们毫无顾忌地敞露自己的缺牙,涌到乜老面前,滚进乜老怀里,有的还塞一把野果给乜老。尔后便争抢着座位。 姑娘们来了,就先给乜老倒茶、梳头、捶背。她们像是在自己家里一样,茶叶、梳子,在哪个位置都一清二楚。小伙子们则围着圈子站着,一边看电视,一边注视着姑娘的动作。 “可别挡了奶奶看电视呀!”叔伯婶娘进来,总喜欢在青年们面前拿长辈架子。之后,少不了向乜老“报道”一番寨里的新闻,谁谁的牛生了壮犊,谁谁的姑娘开了发票(结婚证)…… “嫂,吃了吗?”这是乜老的同辈人来了。 这时,小辈们便自动让开,各自去寻适合的座位。 爷爷奶奶来到这里,通常并非要看电视(除非是古装戏或民族节目),而是陪乜老说说话,互通他们闻所未闻的新鲜事。他们也担忧自己的知识老化,不敢让小辈们取笑他们。 电视连续剧开播了。 孩子们一片嘈嚷。 大人横蛮制止。 于是又有不驯服的小绵羊高叫:“奶奶的电视,不由你管!” “喂,快看,打起来了!” “嘻嘻,咬起来了!” 小伙子们大笑,姑娘们窃笑。 乜老并不看屏幕,却也跟着笑了起来。 这样的开心,内年她在上海也享受过。四女嫁在上海,女婿兼管工会和俱乐部活动室,常常带乜老一同前去,那情景也和这差不多。光这点,乜老真想长住上海。可是美中不足的是,四女家的居室特窄,两间斗室住着两对夫妇(家公家婆也住这里),两个儿女,再插进乜老,真个无立足之地了。女婿解释说:“上海地皮贵,有钱也建不了屋呀!”乜老说:“到我们老家去,一块自留地包放得下你们一个机关!”四女颇有点愤愤不平:“世事真怪,挤的人撑破屋,松的人丢荒屋!”乜老听到“丢荒屋”三字,气得要炸肚子,第二天竟闹死闹活回了广西。 彼一时,此一时。乜老眼看面前这乐融融的气氛,心中自然也同样乐融融。“谁说我丢荒屋,这不也是热热闹闹撑破屋么?” 电视连续剧被广告打断,这时,娃子们学着电视中的动作进行开心的“演习”。小伙子大姑娘或眉来眼去、说说逗逗,或在昏暗中偷偷地拉拉捏捏。整个屋里闹腾得像年夜的街! 像往常一样,每当这个时候,乜老就又拿出一只绣有玫瑰花的壮锦袋给大家散发糖果。玫瑰花,壮话叫做“贵子花”,顾名思义,不言而喻。当少辈们乐陶陶地接过乜老的糖吃得又甜又香的时候,乜老心里又何尝不是又香又甜的呢?
(2)
山高日头短,北京时间十七点正,山弄里已罩下阴蒙蒙的山岚。乜老身边惟有的活物——几只芦花鸡已经悄悄地进了笼。于是,乜老把笼门关上,弹弹身上的落尘,便习惯地把目光抛向远处的天。太阳下山了,星星还没有闪亮,那天空不黑不蓝,死灰一般,人们通常是不屑一顾的。但乜老不同于众,因为那远处的天空下,生活着她的孩子们。
之后,乜老退回厅堂,点亮油灯。这是一盏很不起眼的油灯,柚木灯座,泥陶灯盘。不知经历了多少岁月的油浸烟熏,旧得发黑,黑得发亮。早年,山里通了电,乜老家里这“电”那“电”的装置了不少,就是丢不开这盏油灯。和乜老同辈的老者说,在他们懂事的时候,就见有这盏灯了。
乜老把油灯端端正正放在香炉架前,仔仔细细地把香炉架揩得干干净净。然后,摁亮了电视机,便挪好草墩子(也不知是哪年哪月的“传家宝”了),安安然然地坐在自己的卧室门口,静静地望着大门。乜老并不看电视!这电视机纯粹是为全寨人买的,乜老图的是家里热闹。如今虽说不少人手里有钱,但他们首先总是找个实打实的用处使钱。
嘹亮的国歌曲子奏起来了,中央电视台开始了“新闻联播”节目。
脚步声纷来沓至,笑声滚进大门口,霎时间乜老家里便热闹起来了。
娃娃们毫无顾忌地敞露自己的缺牙,涌到乜老面前,滚进乜老怀里,有的还塞一把野果给乜老。尔后便争抢着座位。
姑娘们来了,就先给乜老倒茶、梳头、捶背。她们像是在自己家里一样,茶叶、梳子,在哪个位置都一清二楚。小伙子们则围着圈子站着,一边看电视,一边注视着姑娘的动作。
“可别挡了奶奶看电视呀!”叔伯婶娘进来,总喜欢在青年们面前拿长辈架子。之后,少不了向乜老“报道”一番寨里的新闻,谁谁的牛生了壮犊,谁谁的姑娘开了发票(结婚证)……
“嫂,吃了吗?”这是乜老的同辈人来了。
这时,小辈们便自动让开,各自去寻适合的座位。
爷爷奶奶来到这里,通常并非要看电视(除非是古装戏或民族节目),而是陪乜老说说话,互通他们闻所未闻的新鲜事。他们也担忧自己的知识老化,不敢让小辈们取笑他们。
电视连续剧开播了。
孩子们一片嘈嚷。
大人横蛮制止。
于是又有不驯服的小绵羊高叫:“奶奶的电视,不由你管!”
“喂,快看,打起来了!”
“嘻嘻,咬起来了!”
小伙子们大笑,姑娘们窃笑。
乜老并不看屏幕,却也跟着笑了起来。
这样的开心,内年她在上海也享受过。四女嫁在上海,女婿兼管工会和俱乐部活动室,常常带乜老一同前去,那情景也和这差不多。光这点,乜老真想长住上海。可是美中不足的是,四女家的居室特窄,两间斗室住着两对夫妇(家公家婆也住这里),两个儿女,再插进乜老,真个无立足之地了。女婿解释说:“上海地皮贵,有钱也建不了屋呀!”乜老说:“到我们老家去,一块自留地包放得下你们一个机关!”四女颇有点愤愤不平:“世事真怪,挤的人撑破屋,松的人丢荒屋!”乜老听到“丢荒屋”三字,气得要炸肚子,第二天竟闹死闹活回了广西。
彼一时,此一时。乜老眼看面前这乐融融的气氛,心中自然也同样乐融融。“谁说我丢荒屋,这不也是热热闹闹撑破屋么?”
电视连续剧被广告打断,这时,娃子们学着电视中的动作进行开心的“演习”。小伙子大姑娘或眉来眼去、说说逗逗,或在昏暗中偷偷地拉拉捏捏。整个屋里闹腾得像年夜的街!
像往常一样,每当这个时候,乜老就又拿出一只绣有玫瑰花的壮锦袋给大家散发糖果。玫瑰花,壮话叫做“贵子花”,顾名思义,不言而喻。当少辈们乐陶陶地接过乜老的糖吃得又甜又香的时候,乜老心里又何尝不是又香又甜的呢?
(3)
中央电视台播出午夜新闻时,众人便怀着满足的心情和乜老依依告别。
人一走,屋就空。留下的是杂乱的板凳和满地的糖纸、烟屁股,还有婴儿遗下的尿迹。
乜老缓缓地站起来,捶捶发酸的腰,便又忙碌起来。擦那尿迹时,她似乎有些依依不舍。在她的记忆里,正在在这种尿臊中,她养育了五个工程师!谁敢断言,这些小娃娃将来不会像自己的儿子一样成长为一名工程师呢?
一切收拾停当,乜老关好门,便撑起油灯走向床铺。本来,还想烧一盆水,擦擦脸,温温脚。但是,她实在是太困了。这时,油灯忽然闪烁一下,爆开一朵美丽的灯花。
乜老心里一震,瞌睡虫吓跑了。
“啊,灯花!”一朵小小的灯花把乜老 牵回遥远而又难忘的年代。
那还是六十年前,男女之间都隔着一层道貌岸然的帷幕。即使是夫妻,白天见面也如路人一般陌生。女人只有向女人才能诉说心事。
华婶,按辈分和乜老是婆媳,但在做媳妇时两人却亲如姐妹。她们一个去年嫁来,一个今年嫁到。共同的境遇,把她们啦得很近。晚上,便常常在到一盏油灯下说话做活。
“哟,灯花!”华婶看着刚刚爆开的美丽的灯花,跟乜老开了玩笑,“今夜你要有喜了!”
乜老抿嘴微笑,心里却暗暗祝福。是的,做了媳妇,就有这个心愿。
果真灵验,就在这个月,乜老有了兆头,后来就生了个白白胖胖的儿子。
这样的玩笑,几乎是一年一次。乜老也果然在这玩笑中一连生够了五男二女。
油灯,荧荧的灯焰,忽又跳了一下,便渐渐地矮下去,油快要干了!
一种莫名的凄楚涌上心间,乜老眼眶里噙满着眼泪。她想哭。
灯焰虽然渺小,到底能把暖意,把光明充满偌大一个房间。但一旦油尽灯干,黑暗就会把人裹起来,再美好的东西也会被黑暗吞噬,什么也感觉不到,一切存在的东西都被湮没了。人生在世,还不是油灯一般,总有灯油耗尽的时候么!
乜老直感到浑身的鸡皮疙瘩在长,汗毛在竖。她站起来,颤巍巍地端来油碗往灯盏里添油。
灯焰慢慢地亮起来,旺起来,把微微的暖意输入乜老的心间。
这油碗还是华婶的。乜老记念着。
那年,大儿子考上大学,要到数百里外的省城去,早早起床,早早要赶到县城搭车。灯油添了三次,又干了三次,油瓶里再也滴不出油来。
“仔,你出门吧,趁着灯还亮。”乜老对大儿子极不忍心地说。她不说“灯油要干了”。
“姐,能这样嘛!”华婶端着满满的一碗茶油进屋来。她称乜老做姐,而不随儿辈称婆,虽有饽于壮乡习惯,但乜老听着亲切。
“鸡才啼过三遍,忙什么!”
看着华婶把碗里的剩油又灌进已滴不出油的油瓶里,乜老的泪滴也像是那油滴一般滴了下来。
壮乡的忌讳,家里有人出远门,堂中必不可黑灯瞎火,而且要一直亮到太阳东升,以喻“前途光明”。
华婶雪中送炭。怎不教乜老既感动又激动呢!
“你妈给你带点什么?”华婶动手检查大兄弟的行李。她从行李堆的布袋里掏出几个烤红薯,笑哈哈说:“姐,狗肉好吃也上不得酒席呀!”说着,像变戏法似的从她那宽大的怀兜里拿出四个糯玉米粽塞进布袋里,“在同学面前,吃这个。”接着又把烤红薯放回布袋里,“待同学睡了,吃这个。”
雄鸡啼过了五遍。
乜老挑着行李,大儿子挎着书包,华婶撑着油灯,相跟着出门。
送走了这山里的第一个大学生,数年后的第一个工程师。
大儿子这一去,竟越走越远,毕业后分配到大东北,并在那里立业安家。那年大儿子添了宝宝,把乜老接去乐了一番。临走时,乡亲们开玩笑:“东北那天气呀,屙尿尿变成冰棍棍,可当牛鞭使呢!”下了火车,果不其然,寒风好似刀割脸。乜老在农村随地吐痰习惯了,在大街上叭地吐了一颗浓痰。大儿子说她,她慌忙拿鞋底去擦,哪知已经冻成硬疙瘩,竟擦不去。晚上,虽睡热炕,但四面密不通风,怪不好受。乜老就特别想念她的茅屋。茅屋虽土,却土得冷天暖暖和和,热天,清凉清凉。
可想而知,她在东北就像蜻蜓点水一般,很快就“打道回府”了。
(4)
人们说,人的睡眠时间与他的年龄成反比。乜老是寨里最年长的,就是寨里起得最早的。做惯了活路的人是闲不住手的。她蹒跚地走向东屋。这东屋一排三大间,原是为娶媳妇准备的。殊不知,儿子们个个比赛着娶了城里的老婆,丢下空荡荡还得老人家每天清扫一遍。
山里的屋傍坡而建,倚山而立。晒台从腰间伸出。人站在晒台上,宛如城市里登上二十层楼的阳台,一切尽收眼底。
忽然,对面山一阵骚动,乜老好奇地手搭凉棚往那边望去。
哟,特华,华婶的独子,因为没有地方养蚕,爬上山腰霸占了飞鼠(蝙蝠)的窝——一个黑乎乎的岩洞——把成群成群的飞鼠赶得满山飞。
“苦吔,野物也是生命啊!”乜老高一脚低一脚赶到山坡下,苦苦地叫。
“姐,命不同命啊!”华婶也在那里,正捧着三笸箕蚕种,“苦命的抢岩洞,福气的喊眼红!”
华婶讲的是反话,是气话,话中有话。
前些天,特华为养蚕的事,“算计”过乜老的东屋。
“我这条老命,还住多久?以后,五尺的地方就够了。”乜老当时对特华说,“只是这屋头是你叔叔们的名份,总该由他们点头。再说,那屋里还有祖宗的香炉……”
“婆,别说了!”特华明白乜老的话。
壮家俗话说:宁卖祖宗田,不借祖宗屋;人走千里远,不搬祖香炉。
“特华,你听我说。”乜老深知特华的困难。
当初,华婶家有三间大屋,怀里仅抱特华独苗一人,当然不会有住房的后顾之忧。何曾想到,特华结婚后,竟然灯花频放,很快地步了乜老的“后尘”:五男二女,七子团圆!如今,大的已经20岁,小的也快10岁了。十口之众把三间屋挤得快要爆炸了。
“这样吧。”乜老诚心诚意地说,“叫孩子们搬过来,也伴我热闹热闹。”
可是,特华笑笑,又摇摇头。
乜老也忘了,壮家还有句俗话:宁当叫花子,不住别人屋;家纵百般贫,不弃祖香炉。
得!公有公的道,婆有婆的理。两方硬是把自己的难处焗在心窝里,不肯通融。
不通融也罢,大不了保持现状,各过各的日子而已矣。谁想到,华婶不肯,她咽不下这口气:当初她乜老困难的时候,我华婶怎么做样来着?可如今……
“学越上越邪,书月读越输!”回到家,华婶嘴上拿孙儿出气,其实是骂给乜老听,“人家的屋坐在龙卵包上,要发就发哩!我们家什么屋,没有那个风水,你们都给我蠢,老老实实蠢在家里,生儿,生孙,生伦(重孙)。我死了,也听着哭声热闹,别学那种乖,走的走,飞的飞,老婆子咽了气,一个蠢仔的影子也见不上!”
听了这番话,乜老气得三天睡不好觉,要是能办得到的话,她一定连夜把七个儿女统统赶回家来。不过,气归气,每晚板凳照样摆好,电视机总是开着,只是乜老不再坐在门口,而是躺在床上。
全寨的人都知道了:乜老病了。
头两天,电视机前还坐得满满的,只是看到精彩处也没有人敢放声说笑,慢慢地,看电视的人越来越少了。
“没有人看电视吗?”乜老问特华。
“有哩,满满的哩。”特华知道妈妈得罪了乜老,良心上很过意不去,总要往好处说,就是假话也罢。
“怎么这样安静?”
特华赶紧转移话题:“我打电报叫叔叔们回来一趟?”
“不用!我累,不是病。”乜老强打精神坐起来,“就算病了,他们又不是医生。”
“叔叔们好些年不回来了,大家见见面也好。”
“不行呀,他们是国家的人,哪像我们随便?”
言者无意,听者有心。特华想:“他们是国家的人,那么我就是私人的人了?难怪我妈骂你呢,原来就是存心看不起我!你有病,‘国家的人’不来照顾你,倒要我这‘私人的人’来服侍不成?”
第二天,特华赶去县城,黑离家最近的乜老的三儿子发了封电报:母病,速返。
(5)
“国家的人”果真回来了,而且回来时果真有“国家”的样:一辆红色“的士”十分神气地绕着山包向寨里射来,在昨天还陷住东风牌卡车的牛道旁,只轻晃一下就飞越而过。一路上春风得意,见牛、见鸡、见狗,都好奇地喊着“弟弟——”,目中无人地一直驶到乜老门前的树荫下。车门轻轻转开,走下穿着“麻袋呢”大衣的三小子,烫着“鸡窝头”的三媳妇,抱着宇宙飞船的小孙子。
牛道上跑红“的士”,在山寨里是破天荒第一遭。这下子轰动了山前山后,男女老少奔走相告,好像捉住了飞碟、擒到了野人一样兴奋、新奇。很快,人们“包围”了小“的士”。
人们争着跟三小子打招呼,比在乜老家看电视还兴致,比欢迎当年从自卫还击前线凯旋的民兵还动人。
被人们遗忘的乜老,听到门外欢声笑语,也趿着拖鞋走出门来。当这一动人场面出现在她面前时,顿时满怀的欢,满心的甜,病一下子就好了好多好多。
“妈!”三小子冲破保卫圈,扶妻携幼朝乜老迎去。
乜老只顾张着大嘴呵呵地笑,一时拿不定主意首先同儿子说话,还是首先招呼媳妇,抑或首先亲一亲孙子。她太高兴,高兴得无所适从;她太兴奋,兴奋得近乎陶醉。
“妈,您……”三小子有点疑惑,他怎么也看不出妈妈脸上有“母病”的痕迹来。
“呵、呵——”乜老那没有门牙的大嘴始终没有合上。她伸开双臂像母鸡张开翅膀拥着小鸡仔一般把儿子、孙子、媳妇统统驱进家门。
“妈妈,我要尿尿!”才进家,小孙子首先“发难”。
三媳妇看看三小子,意思说:卫生间在哪呀,我可第一次回到你家。
三小子一下难住了。他知道,农村家里是没有卫生间的,而茅厕要么架在池塘上,要么挖在菜园里……
“来,奶奶把!”乜老毫不犹豫地右手抱起孙子,左手扒下孙子的伸缩筋裤头,当即在众目睽睽之下亮出小孙子小巧玲珑的鸟儿来。
人们乐得纵声大笑,直臊得小孙子立时没了尿意。
乜老这一招,既表现了对孙子的爱,也有意向大家亮相,声明我乜老并非茕茕一身,“国家的人”只许生一个。这一个还是“辣椒个”呢!
小孙子从乜老怀里挣出来,把裤子往上一拉,赧然一笑,跑到三小子身边。随即,又指指屋顶,问:“爸爸,这也是豆腐草堂吗?”三小子到过成都,在杜甫草堂留过影,儿子看过照片,所以有“草堂”的印象。
众人哄堂大笑。
三媳妇这才仰脸看看屋顶,眉头一皱,心中就活动起来:几个儿女都当工程师了,老娘还住这鸟屋!寄回的钱哪里去了?
乜老没有理会到眼前的一切,只是乐陶陶地捧来壮锦袋给众人发糖。
两颗葡萄硬糖递给小孙子。那糖粒不知收藏了多少时日,糖纸紧紧地结着糖身,糖纸结成的鱼尾上沾着粉末星儿,是灰尘还是糖屑?
三媳妇赶忙从儿子手上夺下糖粒儿,“奶奶的东西,先留着!”旋即打开皮箱,取出巧克力糖,递给儿子:“去,给奶奶!”
乜老从孙子手上接过一颗锡纸裹着巧克力糖片,翻上翻下地看着,不知如何下口,张着没有门牙的嘴笑着,笑得好甜好甜。
(6)
乜老的病奇迹般地好了,但是,三媳妇却平白无故地添了一块心病。
三媳妇怎么也难以结清这笔账:三七二百一,这是实实在在的数,决不会有假。七相抵姐妹,七妯娌姑嫂,都有孝心,也都大方得很哪!
可是,从今天看,断定老母每月的开支还不到二十一元!
比如说,孙子弄丢了一块肉,她夹起来用嘴一吹,便又放回盘子里,搞得三媳妇再也不敢沾那盘肉。三小子说:“弄污了,不要了!”她笑笑说:“不碍事,一吹当三洗。”
比如说,盘里菜吃光了,剩下点点油花,她会倒进开水,拿筷子捞捞,当作菜汤喝。三小子说:“妈想喝汤,再烧嘛!”她摇摇头:“妈不是要喝汤,是可惜那几滴油。”
比如说,家里明明拉了电线,吊了电灯,可她偏要点着半明不灭的、散着烟气焦味的油灯。问她,她也很有道理:“用电花钱多呀!”
比如说,孙子跑到地里尿尿,她见了赶忙喊:“宝贝儿,慢!”匆匆端来尿筒去接,还煞有介事地教育孙子:“孩子,肥是农家宝呀!给奶奶浇菜,省得花钱买化肥哩!”
比如说……
唉,三媳妇到家还不到三个钟头,就发现了这许多的“比如”!真教三媳妇百思不解。
当夜,三媳妇别出心裁地要伴乜老睡。理由是床铺窄,三人挤着睡不好(确实,山里最宽的床一米二,极少见一米五的),心里却想的是,探探那个“百思不得其解”的谜。
按壮家习惯,儿子健在,家婆决不会和儿媳共铺。此刻,乜老口头不能应,心里倒又暖又甜。
三媳妇从许多“比如”中已经知道家婆十分惜财,便主动过去把那油灯吹黑。
“哎,别吹!”乜老拉住媳妇,但已经迟了,一柱细细的白烟正从灯结上袅袅上升。
乜老划燃火柴,再把油灯点亮。
“拉着电灯了,还点油灯,不浪费吗?”
“你用电灯,我用油灯,不浪费!”
三媳妇忽然想起《补鼠洞》的民间笑话来,禁不住哑然失笑。这笑话里有个人,家中常闹鼠患,都是老鼠从墙上挖开大大小小的洞进家作恶的。于是他把小洞全堵死,却留大洞不堵。别人问他,他说:“老鼠没有那么大。”
“家婆会是老得这般糊涂?”三媳妇心中又添了个“百思不得其解”的谜。
当然,这话不能说出口。三媳妇于是不再说什么,自顾打开健肤脂擦起脸来。
“你?……”乜老认真地端详媳妇的脸,心里新奇地想:这脸又白又嫩,既没长癣,又没粉刺,干么要擦药呢?
“妈,你也擦点吧!”三媳妇将健肤脂递给乜老。
这是一只小巧玲珑、秀里秀气的瓶子,白乳乳的瓶身,红艳艳的瓶盖,还有一张精致的逗人喜爱的画贴儿。
乜老小心翼翼地接在手上,小心翼翼地打开瓶盖,小心翼翼地往瓶里看看、嗅嗅:“啊,香死人哟!”
“打扮用的?”乜老小心翼翼地问。
“保护皮肤,也算打扮吧。”
乜老频频点头,心中却感叹自己当姑娘时什么也没有,她终于抗不住那香气的诱惑,小心翼翼地伸出指尖轻轻沾了点,往鼻尖上慢悠悠地揉着。
“妈,给您吧,我回城里再买。”三媳妇诚意第说。
“不,不!”乜老好像烫着了手似的,赶紧把那小瓶子递还三媳妇。
婆媳俩齐头躺下,一阵阵香气直扑乜老的鼻子。乜老仿佛也年轻了好多,不由信马由缰地想:要是以前有这东西,他不醉才怪呢!
“妈,健肤脂没多少钱,回去我买好给您寄来。”三媳妇准备进行“福尔摩斯”活动,“现在东西贵了,钱不够用就给我们说呀。”
“唔。”乜老不阴不阳哼了一声。
三媳妇一惊:莫非有谁没给婆婆按时寄钱?于是她顺藤摸瓜:“妈,他兄弟姐妹都有钱回来吧?”
“呼——噜”乜老鼾声忽起。
不知道乜老演的是真戏还是假戏,反正“肃静、回避”牌已经竖起。
三媳妇的“福尔摩斯”活动宣告暂停。
(7)
翌日,乜老像往常一样早早起床。她怕惊醒三媳妇,摸黑走进灶房才点起油灯,给儿孙媳妇准备早餐。
山里没有粉摊,更没有饭店,一切“进口货”都要自己动手完成从生到熟的全过程。乜老平时一人一张嘴,没有库存什么干粉面条之类。现在惟一的只有熬香葱蛋花粥。香葱,园里长着;鸡蛋,竹篮里藏着。随想随要。还有新上场的香粳米,比城里卖的一级白米软五倍,香十倍!对了,这话还是三媳妇昨晚吃饭时给香粳米的评价哩。
火灶上的香粳米粥滚锅了,香气四面八方漫开,把沉睡中的三媳妇也给香醒了。
三媳妇骨碌爬起床来,跟到灶房。
乜老熬粥的是茅草,先是把茅草扎成一团团,然后一团一团往灶膛里送。这些草团子,看起来蓬蓬松松,拿在手上感到扎扎实实,拆不散,甩不开。现在是乜老扎草团子,三媳妇看火。草团子在灶膛里燃起熊熊火焰。
“妈,您老人家一个人也怪不方便,跟我们去住吧。”
乜老看看媳妇的脸,笑笑,没开口。
“您同我们吃住,大家寄给您的钱,还归您用。”三媳妇毫不含糊地打出“谜面”。
乜老感动了,埋下头来,长长地叹了口气,把肚里的话倒出来:“养儿养女,图的是有朝一日动不起。可是妈没有福气!你们几兄弟,谁我没有跟过!怪妈没有文化,城里人说北方话,我是老牛听吹笛,不知他(嗒),不知你(滴)。不管别人同我说什么,我只会说一句:‘米桶(没懂)!’再说,本乡本土住惯了,你大哥那个东北,冻得我鼻子要垮掉。你二哥那个胶东整天吃面,弄得我肚肠老是唱戏。你们那个南宁又热得我剥去一层皮。四妹嘛,上海地皮贵过金,家公家婆一起挤着,怪别扭的。六妹在新疆,远到天边去了。五弟那个云南不错,可老五媳妇……咳,不说了。反正,妈是黄土埋到脖子根的人了,跟谁去,一旦有个三长两短,送进那火膛里,何苦来呢!还是谁在黄土里稳当,做鬼也做个有鼻有眼的哟!”
三媳妇想不到,乜老不理她的“谜面”,却接过话头说了这么一大堆。三媳妇就不再说什么了。
香葱蛋花粥熬好了,天色也跟着亮了,灶膛里的火跟着暗下去。这时,三媳妇才注意到油灯上正爆开一朵美丽的灯花。
乜老兴奋地审视三媳妇,心里泛起一种飘渺的喜欢。“你们把我的小孙子留下,回城里再生一个吧!”乜老的目光定定注在三媳妇的脸上,坦然地说。
“妈,您说什么呀!”三媳妇大吃一惊。
“在我们山里寨里,生二个三个的多着哪!”乜老转过脸去,指向那朵美丽的灯花,“你看,多美呀!以前我……灵验着哪!”
三媳妇到底是晚辈,又是第一次与家婆相处,不便和乜老斗嘴,便借口说:“我去看小弟醒了没有。”
正说间,小孙子蹦蹦跳跳地跑进灶房来:“妈,昨晚老鼠同我睡觉!”
“啊!”三媳妇闻声吓了一跳。
“妈,你看!”小孙子将手伸进衣袋里,把三只小手指从破洞里伸了出来。
原来,那衣袋藏着乜老给的那两颗硬糖,半夜里给老鼠添了口福。
“妈!”三小子跟着也跟着走进灶房来,“依我说,屋子不住,干脆卖了!”
“什么,你再说一遍!”乜老气愤地跳起来,母亲对儿子素来是严厉的,“你没有本事起新房,还想卖祖屋,败家子!”
为更新这两间茅屋,乜老曾试图向儿女们做“集资游说”,但他们的反响使乜老极端失望。她曾大骂他们“忘祖”,骂他们“失孝”,骂他们不把子孙后代放在心上,只图自己快活。从此,乜老狠下心来,将“依靠儿子建新屋”的希望彻底丢掉。
“妈,你看你!”三小子在老婆面前想做出“男大当家主”的样子,“我真想不通,屋不能卖,倒给老鼠住!老话说,祖屋传子。处理这屋,我有权利说话!”
“好,你全部卖掉!我不是娘,我住岩洞去!”乜老气呼呼地走出家门。
(8) 半山腰的岩洞里,传来凄凄切切的哭声。 晨雾笼罩着岩洞口,像披着湿漉漉的白纱,教人不情愿地联想到那令人寒心的岩葬。 太阳躲在浓云里,山村的天地尤其阴沉,仿佛沉浸在冰冷的死水里一般。 露水湿透了乜老的全身。她在抑制不住的寒噤中清醒过来,吃力地往岩洞口爬去。 乜老在洞口前直起腰来,下意识地挥起双掌扒开洞口的雾。 岩洞里一盏昏黄的油灯,把雾气染得黄惨惨的。华婶蹲在岩石上,双手抱住长发薄薄的头。宽大的衣袖垂吊下来,盖住了细小的双腿,仿佛披着黑色的袈裟。 特华躬着腰,右手给妈妈捶背,左手给妈妈抹泪。 乜老触景生情:联想起三小子刚才那个样,心里发酸,暗地里想道:“还是独子好哇!仔莫多,仔多不孝蛇一窝……” “妹!”乜老踉踉跄跄地奔进岩洞里。 “婆,慢来!”特华倏地喊起来。 乜老猛地收住脚步,往地下一看,满地白花花的一片。什么来着?乜老猫下腰来,仔细一辨:哟,蚕。 借着昏黄的油灯光,乜老慢慢地看清了:十几个笸箕三翻四覆,白嫩嫩的蚕宝宝满地都是。放眼看去,像是满天的繁星。装桑叶的篓子也翻了筋斗,青悠悠的桑叶四处撒去,嵌在高高矮矮、远远近近的岩缝里,又被灯光抹上一道淡黄,仿佛一幅“漫山青绿”的油画。 “这……”乜老不知发生了什么。 “该死的山鼠!”特华愤愤地说。 “晚上没人来守?” “来了。清早我回家叫妈来,就……” “华,别说了!”华婶站起来,撩起宽大的衣袖抹泪。 乜老感觉到,这洞里不仅黑,而且湿,恐怕这雾气整天也不会退去。这是什么鬼地方哟!不要说养蚕,就是人整天连夜地呆下去,不把骨关节沤烂才怪呢。 “特华!”乜老几乎就在喊叫,声浪在岩洞里嗡嗡地回荡,“把蚕儿搬出去,送到我家东屋!”乜老也不管特华和华婶有什么反响,自个儿弯下腰去,把蚕虫一只一只捡起来,放到笸箕里。 蚕们大概被冻僵了,一只只蜷缩着身子,在笸箕里一动不动,好像被水泡涨了的快要霉烂而泛着青光的碎粉条。 “可怜呀,造孽哟,要是它们也有妈妈……”乜老一边捡蚕,一边不住地唠叨。 特华和华婶被动地跟着在乜老两边拾蚕,始终一言不发。 能捡到的蚕虫儿都捡起来了,还有不少落进岩缝里,用小棍子勾起来也是死虫,就给它们享受一下真正的岩葬吧。 “能活回来么?”乜老指蚕问特华。 特华无力地摇摇头,不知是表示“不能”,还是“不知道”。 “搬回去,走!”乜老用命令的口吻说。 特华和华婶呆呆地站着,连眼珠子一动也不动。 “咳!”乜老重重地叹了口气,接着搂起宽大的衣袖,“你们不搬我搬!”乜老摆开马步,躬下本来已经微弯的背腰,展开双臂抱住一个两尺多高的蚕笸箕…… “不能!”特华忙走过去。 “姐!”华婶从后面抱住乜老,话说不下去,泪水夺眶而出。 正当三小子三媳妇为母亲生气出走而互相指责不休的时候,乜老领头,特华挑着蚕笸箕居中,华婶押后,大步走进屋子来。 “蚕宝宝!”小孙子看到白花花的蚕虫儿乐得直蹦。 乜老抱起孙子,朝三小子命令道:“你今晚搬到客厅住,腾出东屋来搁蚕笸箕!” 华婶为难地过来扯扯乜老的宽衣袖,细声细气地说:“姐,还是……” “还是什么?空着屋不用,倒借给老鼠……”乜老本来想用三小子的话来出气,但一提到老鼠,岩洞里的情景又闪现在眼前,于是把话咽住了。 “婆,怪我没能耐。这些蚕还不知道救活救不活,就这些了,又没钱添,再养下去也没有什么名堂,干脆喂了鸡吧。”特华左右为难地说。 “哦?”乜老迟疑一下,走进卧室,把门掩起。 大家面面相觑。特华朝妈妈投去征询的目光:“妈,算了吧?” 华婶微微点头:“算了。” “算,该算!”乜老突然推门出来,手上捧着厚厚一叠十元的钞票,“特华,我和你合股养蚕,这是我投的本。”蚕房就放在厅堂上,电视机搬往东屋头!” 大家全给愣住了,思想竟一下转不过弯来,一个个全如泥菩萨一般呆头呆脑,不能吱声。 只有三媳妇的目光停在乜老手上的钞票,一个问号若隐若现地在脑海里悠转:这样的钱,她到底还有多少?
(8)
半山腰的岩洞里,传来凄凄切切的哭声。
晨雾笼罩着岩洞口,像披着湿漉漉的白纱,教人不情愿地联想到那令人寒心的岩葬。
太阳躲在浓云里,山村的天地尤其阴沉,仿佛沉浸在冰冷的死水里一般。
露水湿透了乜老的全身。她在抑制不住的寒噤中清醒过来,吃力地往岩洞口爬去。
乜老在洞口前直起腰来,下意识地挥起双掌扒开洞口的雾。
岩洞里一盏昏黄的油灯,把雾气染得黄惨惨的。华婶蹲在岩石上,双手抱住长发薄薄的头。宽大的衣袖垂吊下来,盖住了细小的双腿,仿佛披着黑色的袈裟。
特华躬着腰,右手给妈妈捶背,左手给妈妈抹泪。
乜老触景生情:联想起三小子刚才那个样,心里发酸,暗地里想道:“还是独子好哇!仔莫多,仔多不孝蛇一窝……”
“妹!”乜老踉踉跄跄地奔进岩洞里。
“婆,慢来!”特华倏地喊起来。
乜老猛地收住脚步,往地下一看,满地白花花的一片。什么来着?乜老猫下腰来,仔细一辨:哟,蚕。
借着昏黄的油灯光,乜老慢慢地看清了:十几个笸箕三翻四覆,白嫩嫩的蚕宝宝满地都是。放眼看去,像是满天的繁星。装桑叶的篓子也翻了筋斗,青悠悠的桑叶四处撒去,嵌在高高矮矮、远远近近的岩缝里,又被灯光抹上一道淡黄,仿佛一幅“漫山青绿”的油画。
“这……”乜老不知发生了什么。
“该死的山鼠!”特华愤愤地说。
“晚上没人来守?”
“来了。清早我回家叫妈来,就……”
“华,别说了!”华婶站起来,撩起宽大的衣袖抹泪。
乜老感觉到,这洞里不仅黑,而且湿,恐怕这雾气整天也不会退去。这是什么鬼地方哟!不要说养蚕,就是人整天连夜地呆下去,不把骨关节沤烂才怪呢。
“特华!”乜老几乎就在喊叫,声浪在岩洞里嗡嗡地回荡,“把蚕儿搬出去,送到我家东屋!”乜老也不管特华和华婶有什么反响,自个儿弯下腰去,把蚕虫一只一只捡起来,放到笸箕里。
蚕们大概被冻僵了,一只只蜷缩着身子,在笸箕里一动不动,好像被水泡涨了的快要霉烂而泛着青光的碎粉条。
“可怜呀,造孽哟,要是它们也有妈妈……”乜老一边捡蚕,一边不住地唠叨。
特华和华婶被动地跟着在乜老两边拾蚕,始终一言不发。
能捡到的蚕虫儿都捡起来了,还有不少落进岩缝里,用小棍子勾起来也是死虫,就给它们享受一下真正的岩葬吧。
“能活回来么?”乜老指蚕问特华。
特华无力地摇摇头,不知是表示“不能”,还是“不知道”。
“搬回去,走!”乜老用命令的口吻说。
特华和华婶呆呆地站着,连眼珠子一动也不动。
“咳!”乜老重重地叹了口气,接着搂起宽大的衣袖,“你们不搬我搬!”乜老摆开马步,躬下本来已经微弯的背腰,展开双臂抱住一个两尺多高的蚕笸箕……
“不能!”特华忙走过去。
“姐!”华婶从后面抱住乜老,话说不下去,泪水夺眶而出。
正当三小子三媳妇为母亲生气出走而互相指责不休的时候,乜老领头,特华挑着蚕笸箕居中,华婶押后,大步走进屋子来。
“蚕宝宝!”小孙子看到白花花的蚕虫儿乐得直蹦。
乜老抱起孙子,朝三小子命令道:“你今晚搬到客厅住,腾出东屋来搁蚕笸箕!”
华婶为难地过来扯扯乜老的宽衣袖,细声细气地说:“姐,还是……”
“还是什么?空着屋不用,倒借给老鼠……”乜老本来想用三小子的话来出气,但一提到老鼠,岩洞里的情景又闪现在眼前,于是把话咽住了。
“婆,怪我没能耐。这些蚕还不知道救活救不活,就这些了,又没钱添,再养下去也没有什么名堂,干脆喂了鸡吧。”特华左右为难地说。
“哦?”乜老迟疑一下,走进卧室,把门掩起。
大家面面相觑。特华朝妈妈投去征询的目光:“妈,算了吧?”
华婶微微点头:“算了。”
“算,该算!”乜老突然推门出来,手上捧着厚厚一叠十元的钞票,“特华,我和你合股养蚕,这是我投的本。”蚕房就放在厅堂上,电视机搬往东屋头!”
大家全给愣住了,思想竟一下转不过弯来,一个个全如泥菩萨一般呆头呆脑,不能吱声。
只有三媳妇的目光停在乜老手上的钞票,一个问号若隐若现地在脑海里悠转:这样的钱,她到底还有多少?
(9)
三小子要走的时候,乜老郑重其事地要把孙子留下来伴老,接香炉。但是,这对现代知识分子来说,简直不可思议。三小子夫妻俩毫不妥协地拒绝了。
乜老恨恨地想:现在的年轻人不知吃了些什么迷魂药,勤抱勤咬嘴,就是懒养仔!
不过,三小子他们出门之时,乜老还是忘不了点亮油灯,而且一直亮到晌午太阳歪。
电视机已经搬到东屋头,每天晚上,这里依然热闹非凡。但乜老一改过去的习惯,不再去摆板凳,不再去发糖果,不再去扫地。一切放心地交给每天先来做东的人。任凭东屋里闹翻笑翻,乜老只呆在厅堂里稳如泰山。只要听着喜鹊争巢般的喳喳声,她就心满意足了。
厅堂里摆开三排长条凳,上面搁着笸箕。蚕蛋蛋是屙在纸片上的,排列得行成行,列成列,闪耀着嫩黄嫩黄的金光,怪诱人爱的。那天,特华告诉乜老:小蚕儿破壳了。乜老急忙戴上老花镜,额头几乎触到笸箕边上,才看到纸片上麻麻的黑点点,还怀疑是落了灰尘,撮起嘴唇去吹。幸好大嘴缺牙漏风,要不就把小蚕儿吹跑了。特华用羽毛轻轻把小蚕儿拂下笸箕里,乜老什么也看不见,就说特华骗她。可是才隔天,乜老在蚕笸箕里像发现奇迹般地看到了桑叶豁了口,缺了边。再隔天,乜老清清楚楚地看准了:蚕虫儿,不假!从此,乜老天天绕着笸箕转。蚕虫儿也天天看长着。
夜间,厅堂里亮着两盏六十瓦的电灯,炫得乜老睁不开眼。
每晚,特华添了料就走了。乜老独自看蚕儿吃桑叶。小巧的蚕头上下一摇一摇,自如自在,吃得津津有味。这像什么来着?噢,当年孩子们抱在怀里吮奶不正是这样吗?对,怪像的!乜老还喜欢听蚕儿吃桑叶时沙沙沙的那声音有韵有律,活泼轻快,仿佛密密春雨播向大地。
俗话说,心欢胜过吃补。自从养蚕以后,乜老虽没有增加营养,晚上又熬夜,但精神看着好起来,脸上泛着红晕,逢人眯眯着笑。
蚕们不停地分盘,眼看又要上架。厅堂里已搁不下了。最后不得不往东屋头搬迁。大屋头大三间,比厅堂大三倍!
电视机又打回老家来。
但是,特卦有点不放心:那茅屋几十年没翻修,又窝着不少老鼠,说不定有朝一日……
“婆,”特华提出合理化建议,“我们是不是把东屋头的屋面换了?”
“拆屋?这……”乜老心里一惊,旋即暗暗地想:这屋是早该改建了。祖上留下来的,难道在我手中拖得破破烂烂交给后代吗?可是,这钱?
“特华,三间茅屋改建,要花多少钱?”
“这……”特华确实没有想到这一层,于是闭起眼睛默算了一下,说,“泥墙瓦顶,大约要四千,砖墙瓦顶,没有六千不行。”
“哦。”乜老眼睛一亮,赶紧问,“我们这批蚕卖了丝,每人可收多少?”
“婆!”特华感到可笑,这批蚕就算上等丝,最多也只二三百元,怎么谈得上建新屋?于是,他给乜老提出新主意,“这样吧,我想办法筹钱,先换屋面,等有了钱,再建新屋。”
“不行!”乜老暗自喊起来,“借钱建屋,待我到了阴间,怎么有脸见祖宗!”但是,乜老没有把这话说出口。她把目光定在特华脸上。她真怀疑特华出钱换了屋面,以后便顺手牵羊把房屋占为己有,多可怕的蚕食阴谋啊!
乜老终于说话了:“蚕快要上架,待收了丝再说吧。”
可是,天有不测风云。蚕搬到东屋头的第四天,半夜里,突然一场暴风雨,把东屋的屋面掀翻了!断梁烂草像一群狂徒恶汉,把白胖胖的蚕姑娘给糟蹋得一塌糊涂……
(10)
乜老睡了两天两夜。人们弄不清她是生气,伤心或病倒了。大家进进出出地来看望她,她总是从床铺上坐起来,一句话把人们打发走:“我太累,你们行行好,仍我休息一下吧。”
很多人都相信了,也都放心了,但心上总搁着什么。
“真是累的,好多夜没有睡个安然觉。”
“八十几岁的人了,哪里经得熬夜?”
“也真是的,每月寄来那么多钱,比国家干部的饭碗还铁,她还图什么!”
“钱这东西呀,越占越贪。好像抽烟的上了瘾,舍命还是抽!”
……
只有特华不相信,也不放心。他看出乜老的气色不对,眸子也有点浑浊。为此,他要给乜老请医生,但却被乜老痛骂了一顿:“你这是不安好心,盼我早点死!不,我不死!你气吗?妒忌吗?回去告诉你妈,她姐没有病,谁也别打我屋子的主意!那些蚕,救过来的要养好,要是少了一只,我跟你没完!”
众人都不照面了,乜老又感到异常的寂寞,她很想去看看那些蚕。听特华说,暴风雨过后,还救回四分之一。但是她不敢去。可怜蚕儿生下来,就没有见过母亲。乜老虽有五男二女,可飞的高,奔的远,爱也枉然。是母亲身上有煞气么?
过了几天,乜老又像往常一样,在太阳即将下山之前,习惯地把目光抛向远处的天,“在心底祝福:“孩子们,晚安!”于是又回到厅堂,把油灯端端正正摆在香架前,仔仔细细地把香架上上下下揩得干干净净。然后,将厅堂清扫一遍,把沙发、长凳、小椅子按高低前后摆得整整齐齐。最后摁亮电视机,迎接着熙熙攘攘的人们,厅堂里又像往常一样热闹起来。
好像旧戏重排,乜老坐在草墩上,安详地让姑娘们梳头、捶背,舒心地听晚辈们的报道。
但是,细心人终于有所发现。他们说,乜老的笑再不像过去那样自自然然舒舒展展的了。
还有,电视机播出“晚间新闻”之时,乜老再不发糖,只是坐在草墩上闭目养神。
电视播出“午夜新闻”,乜老往往“装睡”不醒。大家也不愿惊动她,只把一切收拾妥当,才把她叫醒,把她扶上床去。乜老也像个听话的孩子,上床后只说声“好走”,便昏昏睡去。于是大家轻手轻脚退出来,关上电灯(千万别吹黑油灯!),把门关上。
后来,乜老“装睡”的时间越来越多了,很多人都有一种异样的感觉,但又不敢过问。谁不知她的脾气呢!
一日,该到中央电视台“新闻联播”节目了,乜老家的电视机居然悄无声息,厅堂里也黑灯瞎火!
全寨的人都紧张起来,赶急喊来特华。
特华在前,众人跟后,息声屏气地涌进乜老的卧室。
乜老直直地躺着,只有一盏半明不灭的油灯孤零零地陪着。
“阿婆!”特华扑过去,跪下双腿抱住乜老的手。
“你来了。”乜老慢慢地睁开眼来,“我正想叫你来。”
众人齐齐地舒了一口气。
“您老人家……”特华抹了一把泪。
“别……”乜老艰难地翻了个身,吃力地侧起头来,想把枕头抽出来。
“您躺好。”特华伸出双手扶住乜老。
乜老的头沉沉地落回枕头上。她喘了喘气,以命令的口吻说:“听我,把枕头拿去!”
看到特华把枕头拿到手上,乜老艰难地笑了笑,说:“里面,七千八百元,你帮我……建新屋。不够,就先建五间,留下……我这一间……”
“阿婆!”特华不知如何说好。凭手的感觉,知道枕头里有大面票、有小面票,还有零角碎分,不知乜老积存多少年了!特华不忍心拿乜老的钱,况且,乜老一个人,她建新屋做什么……
“还有……”乜老继续说,“新屋建好……安上香炉、油灯。……电视机,要,常开……”
“姐!”华婶不知什么时候来的,她挤上前去,握住乜老的手,“你不要胡思乱想!”
“妹呀,”乜老仅仅抓起华婶的手,“我没什么……留给侄孙,卖蚕的钱,留着给他们……”
“别说这些!你好好养身体,明天打电报叫三小子回来。”
“不用了。我五个仔,二个女,就他一个……能回……”乜老眼角上滚下了泪珠,“求你们,新屋一定……建!落叶归根,他们总会,全都回来……”
全室的人顿然一震,似乎有一块无形的巨石压在心上。许多人落了眼泪,低低地呜咽。
“给我,点亮……油灯。”乜老双眼突然一亮,抬起手指向床前那盏昏黄的油灯,“油……添油!”
特华移来油壶,把油添上。灯焰慢慢地升起来,亮起来,映亮了乜老的脸,映亮了众人的脸。忽然,灯焰“噗”地爆开一朵美丽的灯花。
乜老看看灯花,微微地笑开了。然后,双眼慢慢闭上。倏地,那只指向油灯的手失控地垂跌下来!
“阿婆!”“姐!”“奶奶!”……
众人惊慌地喊起来!
乜老没有应,也永远不会再应。
乜老脸上的笑容竟然没有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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