僚人家园

标题: [原创]远逝的山歌 [打印本页]

作者: lr285    时间: 2009-2-24 13:40
标题: [原创]远逝的山歌

远逝的山歌

老家方圆百里都是壮族人,小时候没离开过镇子,总以为广西里各地也跟我们那里一样,100%的壮族人。后来到了县里读书才知,本县是有个别汉族同胞的。再而查资料得知,壮族或壮族的先族虽在历史上占广西人口的绝大多数,但现在已是广西的少数民族了,汉族同胞的人口反而占了大部份,壮族与壮族相关的许多东西已经越来越少,并且还在一天天地变少。

但在我老家,壮族“歌坡”至今仍有保留,每年固定在农历的某一天举行,只有大村才有歌坡,小村的人们从十里八方赶去。本年第一次举行的歌坡称为“头坡”,头坡过了十天左右,往往还会举行“二坡”,如果还不尽兴,紧跟下来三四天内会有“三坡”,再有“四坡”、“五坡”、“六坡”。“二坡”和“二坡”以后的歌坡是不定期举行的,旧时候没有达到“五坡”、“六坡”的盛况,只是近来生活相对好了才有。只可惜,年轻人都不屑去学习和参与对歌,只图个热闹。老家一带称山歌为“思郭”,其中流行的权威的山歌称为“郭[guo 1]”,“郭”的句式、调律是死的,不能改动,歌坡里对唱的都是这种“郭”。另有一种“不入流”的山歌,称为“思”——“上思县”里的“上思”,用老家的壮话来讲就是唱“思”这种山歌。“思”的句式、韵律、内容灵活多变,是在地里干活或路上行走时即兴唱的。如果用老家的山歌与汉文化里的诗词作类比,“郭”犹如格律规范严谨的“律诗”,而“思”则好比句式活泼没有格律的“散文诗”。依我这个外行人对音乐的审美方式来看,“思”比“郭”要优美动听得多了,它韵调丰富不单调,内容真实灵活。以前歌坡里还偶尔有人唱“思”(躲到一角落里唱,不给在主场地唱),现在歌坡里已听不到“思”了,当地民间也不再听闻。

记得我还孩童的时候,邻村里有一壮年汉子外号叫“古扑”,他很穷,穷得吃不饱,还养成了个很无赖的坏习惯,闲时走村串户,经过人家门口发现人家房门开着(那时白天家家户户都是开着门,根本没小偷)就进去,主人不在就偷吃人家东西,主人家在他就毫不客气地坐下去跟人家一起吃,主人家敢不给碗筷他就用手抓!邻近所有村的人都讨厌他害怕他,老人们更是把他渲染得像个魔头,小孩贪玩不回家就吓唬他:“古扑来了,还玩,快跑回家!”此时不单是自家小孩,所有小孩“呼”一下全部扔下手中的木棒石子各自跑回家关上门、过上闩。

“古扑”这一外号,我至今仍在疑惑,它是不是旧时老壮话 “歌坡”的读音或变音,因为古扑绝爱唱山歌,每逢歌坡必去;但是当地壮语里又没有“歌坡”这一说法,要说也只说“坡”。平日里他清早出门唱一把,唱到地头;干活累了唱一把;傍晚踏着夕阳扛着锄头一路唱回家,歌喉嘹亮,歌声悠远。公社时我们那里的歌坡是被禁止的,思郭只能私下偷偷唱。改革开放后,被压抑多年的歌坡又悄然兴起,但是经过毛时代犹其是“文革”的折腾后保守思想残余很重,因为唱山歌多是要表达情爱,或感叹生活艰辛,所以唱山歌就是淫荡、反动、人品俗劣的表现。记得当时村里唯的一位老师是邻村来的未婚小伙子,其母亲时已中年并多年守寡。某年该寡妇去赶歌坡,立马有人传风给该老师,该老师二话不说扔下粉笔跑到村里借了一辆单车急急往歌坡赶,硬是在半路上把其母带回家,还斥责她竟然去赶歌坡败坏门风丢尽子女的脸。所以,古扑的这个爱好都被村民们当作无赖放荡的又一直接证据。种种“劣行”使古扑走到哪里都没有人把他当人待。

那时我小,没在歌坡见古扑唱过思郭,再说了,一听他名字早就吓得跑回家关门了。却是有一次,几个小伙伴在山脚下的塘边玩,听见有人说古扑过来了,回头远远望见一个人在田园小道上扛着锄头走,伙伴们急急跑到看塘人的小棚里躲。还好,看塘人与两个放牛的青年在那里聊天,我们心里放松了许多。看塘人看见遥远处的古扑,跟那两个青年说,嘻嘻,那不是古扑吗,我们逗逗他!于是大声冲他喊:“古扑,唱思郭听听呀!”我心里一阵紧张,为什么要喊古扑啊,他要是过这来怎么办!

古扑远远地放歌起来,嘹亮婉转(现在回想起来,那是“思”)。看鱼塘的人说:“哟,他还蛮夯(嘹亮)的嘛!”那两个放牛的青年也跟着笑嘻嘻起来。看塘人大声喊:“古扑,不够夯呀!再夯一点!”于是古扑又加大音量,看塘人与小伙子又笑起来。那时我才发现,原来古扑并不是恶魔,而只是个任人摆弄的小丑。

于是,有一次在家里听到外面有人喊“古扑来了!”,我并不再关门,对小伙伴说:“我不怕古扑!”。话刚说完,古扑进来了,高高的个头,光着脚,衣服破旧,颧骨高高突起,眼睛深深陷入,感觉是一具高高的骨架迈进了我家门口。古扑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出现在我面前,令我心跳发慌,和小伙伴呆呆地看着他不知所措。古扑像走进自己家里一样,直径往厨房走去,一边头也不回地问我们:“阿弟,爸爸妈妈不在家吗?”

我小声地说:“不在。”然后跟在他后面,怕他偷东西。我进到厨房时,古扑已在那里喝我家的粥了。他碗也不用,捞起竹筒做的粥勺放到嘴里仰脖就喝,连喝几勺放下就出了厨房。他步子很大,我一路小跑跟着。他走到门边动了一下门,从门背后拿了锄头放肩上:“告诉你爸爸,我借你们家的锄头去用用。”我愣愣地看着他出去了。

十来天后的一个傍晚,我们一家人正在吃饭,忽然有人进来,抬头看是古扑扛着锄头进来了。他放下锄头靠在墙上,说:“我拿锄头来还你们。”全家人愣了好一会,父亲对他说:“来吃个饭。”

这回到古扑愣了好一会,站那里不知如何作答。现在想来,估计他从没遇到过主动邀请他一起吃饭的人家。

古扑坐下来了。记忆中他吃得很尴尬很沉默,只吃了一小碗就说吃饱了,起身时客气地说你们家的饭很香,但我要赶回村里给孩子们做饭。

古扑出了家门,母亲马上责怪父亲:“他这种人,你为什么要叫他吃饭!”父亲轻声地说:“到家里来的都是客人啊,你看他又正好这个时候来……

我们与邻居两家院子只用齐胸高的矮墙相隔,墙的作用只为了防禽蓄乱串门,不防人,邻家里的人与事,另一家都能看到,相互间没有秘密。古扑在我们家吃饭的事,也被邻居看到了。这事很快传出去,成了村里的大新闻。村里有不少人说我们家邀古扑一起吃饭是开了坏头,以后古扑肯定会赖上我们村。每当村里人因此埋怨父亲,我听见父亲轻声地重复着他的解释……

但古扑不再来我们村了。直到一个月过去,他又出现了。当时一群人在我们家附近聊天,古扑坐在我家牛车上说说笑笑。他见邻家伯母出门来,就对她说:“你们家男人叫我来你们家吃‘埋精’(壮语,瘦肉)!”

邻家伯母沉着脸一声不吭走开了。她家男人长期在外工作,不可能叫古扑来吃饭的。过了一会,她回来了,手放背后,攥着拳大的石头,趁古扑说笑不提防时猛地向他砸去:“我打死你!”

古扑猝不及防,痛得大叫一声,问为什么砸我。众人一哄而起,有的捡石头,有的操木棍。古扑见势头不对,从牛车上跳下来向村外急急逃命……

第二天,邻家伯母的侄子骄傲地向我描述,他家族的人追赶古扑到渠道边,把古扑打倒在地,两人拿他两手,两人拿他双脚,荡了两下,像扔狗一样地把古扑扔到水中,“哗”的一声水花四溅……

从此后我再也没见过古扑,古扑和他的歌声绝迹于我们村了。

 

后来父亲到镇上工作,我跟着父亲离开了村子。再后来我离开了那片生我养我的土地,漂泊四处惨淡谋生,在纷纷扰扰的异乡城市里,许多亲身经历的记忆我都来不及回味,家里年迈的亲人我都来不及关心,“古扑”这个只知外号不知原名的人早被我淡忘一干二净了。

这些年里只是偶尔回村,每次都是来回匆忙来不及逗留。村里依然落后,可叹的是,落后的老家却擅长忘记自己的民族烙印。虽然歌坡犹在,但只是大伯大妈级的人物参与,山间地头已没了山歌声,“思”这种山歌已经永远地绝迹了,黑色的民族服饰和美丽的壮锦已不见影踪,纯朴的民风不见了,邻里间高墙相隔,村里六合彩与玉米摊横行……但我远在异乡,似乎家乡再如何沧海桑田再如何翻天覆地都与我无关了,如果我不屑我的家乡就好了,每次回家我不会因为它的落后而难过;如果我不深深眷恋着我的民族就好了,每一次回忆我就不会暗暗地焦虑。

去年三月三回老家扫墓,墓地在邻村地界,要上山。父亲对山坡上一片大大的半荒弃的果园感叹,说多大多好的一片果园啊,荒弃了真可惜。族人说那果园是某某某的。父亲问某某某是谁,母亲说就是那个“古扑”啊。父亲大吃一惊,说没想到这个古扑竟然如此勤劳能干,种得这么大一片果园。族人说古扑死了多年了,他生前一到农闲时节天天扛一把锄头上山开垦种树,死后留给后代许多果树,在9697年龙眼荔枝价格好的时候,他几个孩子大赚了一把,生活比村里人好得许多,不过近年来果价大跌,不赚反赔,整个农村经济也不景气,许多人都把果树砍了,古扑的孩子想念父亲,舍不得砍,就么半荒着了。

于是有关古扑的记忆又回到我脑中,回城后的日子里我常常孤单地躺在床上回忆我遥远的童年,回忆那个曾经民族韵味浓郁的村子,那山坡上有一个曾经蓬勃最后又荒弃的果园。

 


作者: 僚僚无己    时间: 2009-2-24 14:33

谢谢楼主感人的文字……

谢谢楼主为我们记录如此真实的族群记忆!

看完文章,鼻子酸酸的,眼眶湿湿的……


作者: 古乐魂    时间: 2009-2-24 14:37
又是一位会用文字表达对自己民族的爱的贝侬,希望贝侬常回家看看……
作者: lr285    时间: 2009-2-24 14:48

人穷气短,人穷受人欺,家贫万事衰......想想,古扑何尝不是一个淳朴善良的壮族农民,他爱唱山歌,他热爱生活,他勤劳能干,他忍辱负重。只可惜,他穷,穷得为了生存脸都不要了,到人家家里乱吃人家东西,穷得买不起一把锄头,如果不厚着脸去拿人家锄头,他纵有愚公移山的豪情壮志也枉然!

发展经济是基础,僚人就是太穷了,被人看不起,被人欺负。贝侬,我们如何把我们的经济搞上去?我们如何挺起腰杆做人?


作者: 越裔引强    时间: 2009-2-24 15:23
是的,只有"财大"才能"气粗"啊
作者: 贝侬班    时间: 2009-2-24 15:25

我们被压揶的何止是"思"?


作者: 度莫    时间: 2009-2-24 15:52
远逝的山歌,却依然时时在我们耳边缭绕。才使我们更伤感。
作者: 叶俊明    时间: 2009-2-24 17:37
我们的文化啊……我是生活在南宁的孩子,从小就没有接触过多少我们这个民族特有的文化,它一直只是存在我们的记忆中。南宁,需要的不是高楼大厦,而是民族的文化!
作者: 025人僚    时间: 2009-2-24 17:40
楼主是崇左地区的ma?
作者: lr285    时间: 2009-2-24 17:57
QUOTE:
以下是引用025人僚在2009-2-24 17:40:47的发言:
楼主是崇左地区的ma?


作者: szetobill    时间: 2009-2-24 19:01
好文章啊,比一些课本上的好多了
作者: 阿依呀    时间: 2009-2-24 19:20

无语感慨!


作者: 蝶姬    时间: 2009-2-25 11:21

感慨万千啊!

我们老家至今仍保留每年的农历三月十八日那天有唱山歌,象棋,篮球比赛的形式呢,还有抬括(壮话taiz kuoz)游街活动.虽然在外工作已经很多年了,但每到这个时候妈妈都会打电话过来说今天是三月十八的节日,然后就开始阐述这次节日的活动项目,她说这几年还加了个拔河比赛,就是本村里的一队,二队,三队进行比赛(以前是过大队生活的,我们村分有三队,吃大锅饭的)。前年我们全村人发动起来新建了个篮球场,我当时捐了一百块,虽然不多,但希望这样的活动能够永远传承下去,特别是唱山歌。小的时候最喜欢过这个节日了,现在仍然喜欢,似乎我又看到了当年的外公站在人群里大声的唱山歌了。


作者: 土人香草    时间: 2009-2-25 12:30
QUOTE:
以下是引用叶俊明在2009-2-24 17:37:38的发言:
我们的文化啊……我是生活在南宁的孩子,从小就没有接触过多少我们这个民族特有的文化,它一直只是存在我们的记忆中。南宁,需要的不是高楼大厦,而是民族的文化!

南宁高楼大厦后的城中村,保持着很好的平话人文化,可以去看看.


作者: 僚人后裔    时间: 2009-2-26 12:10
非常优秀的文章,收藏
作者: 想家的人    时间: 2009-2-28 15:32

看完了还能说什么呢?.....


作者: 毛毛虫    时间: 2009-3-3 07:36

作者: 靖西的孩子    时间: 2009-3-4 09:10

在追求温饱之外,我还有一个梦想:还能和僚僚无己和罗朗他们再去广场和老人对歌,即使我们远远不是他们的对手,即使我们在他们面前永远生涩,即使我还是那么五音不全。。。。。。

真的很有意思。孟僚,诗歌处处呢!


作者: 风云突变    时间: 2009-3-5 07:05

部分同意7楼的观点:远逝的山歌,却依然时时在我们耳边缭绕。才使我们更伤感。

我们要从伤感中振作起来,共同守护好我们的大家庭--僚人家园以及我们赖以生存的心中大家园--僚人文化!


作者: kuixutanma    时间: 2009-3-8 04:19
QUOTE:
以下是引用度莫在2009-2-24 15:52:02的发言:
远逝的山歌,却依然时时在我们耳边缭绕。才使我们更伤感。

对啊

我就是听到山歌就郁闷 奶奶和爷爷拿DVD牒子来放的话我不会呆在家里

因为那东西听到了让人想睡觉 我也听不出有什么意思 呵呵

我是90后的人 别见怪


作者: 英树    时间: 2009-3-11 00:28

呵呵,楼上的90后我支持你,因为你很诚实

我很喜欢山歌,可惜我不会唱,身边也没有人唱……


作者: 壮家村姑    时间: 2009-3-16 15:58

二坡三坡……?

十年前我曾经投宿在广西民族学院一同学处一晚,似乎听说民院里的一些地名就叫一坡二坡三坡直至九坡,当时还觉得很奇怪,那些地形哪与“坡”有联系!难不成就是歌坡的意思?


作者: lr285    时间: 2009-3-17 00:50
QUOTE:
以下是引用壮家村姑在2009-3-16 15:58:26的发言:

二坡三坡……?

十年前我曾经投宿在广西民族学院一同学处一晚,似乎听说民院里的一些地名就叫一坡二坡三坡直至九坡,当时还觉得很奇怪,那些地形哪与“坡”有联系!难不成就是歌坡的意思?

民院确实有一坡二坡什么的,那里也确实是以地形命名,跟歌坡的坡没联系。整个民院就是由许多的坡地构成,它那里众多的建筑、设计得海拔线相等的道路以及成片的绿荫植被会分散人们对地形的注意力,甚至感觉不到它到处都是坡。

不过,歌坡的坡原来也是与地形的“坡”有关系的。古时山歌都在山坡山岭上唱,在低洼处唱歌,歌声传不得远,视野也不开阔(男的见不到美女,女的望不着帅哥,呵呵),就像鸟儿啼鸣要站在高枝头上一样,人也天生有放歌要在到高处的潜在意识。僚人在山坡上唱歌,年年岁岁,代代相传,形成了习俗,唱歌的场合就称为“坡”,地形“坡”的原意被延伸衍化成了唱歌场所的“坡”。现在我们那里纯民间的、最成功的歌坡还是在岭坡(土岭的中上坡,而且是黄壤或红壤质地的泥土山岭的坡,而不是石山的坡,相信僚族其他地方也是这样)上举行。但有些由政府举办(或扶持)的歌坡则有可能在平坦的水泥地上,还放鞭炮——我们那里纯民间的歌坡没有放鞭炮的,也没有游园活动,只有唱歌和买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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