壮泰民族艺术审美观比较研究
覃彩銮
【提要】中国的壮族和泰国的泰族有着共同的历史渊源关系。他们虽然生活在不同的国度里,长期受到两种不同类型的外来文化的影响,即泰族主要受到来自印度佛教文化的影响,壮族则主要受到来自中原汉族的儒家和道教的影响。但两个民族的共同先民在长期的历史时期里积淀形成的传统文化及其所具有的稳定性和传承性,在泰族先民西迁定居泰国后仍然保持着。壮泰民族在艺术审美方面所表现出的相同或相似特征,从另一个方面论证了壮泰民族密切的历史关系。
【关键词】壮族 泰族 艺术审美 比较研究
【作者】覃彩銮,广西壮族自治区民族研究所研究员。南宁,530021
【中图分类号】C9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4—454X (2002)04—0048—008
壮泰民族的传统艺术形式多样,种类俱全,内容丰富,风格独特,而且历史悠久,源远流长。按其表现形式和艺术特性来划分,可分为绘画、雕刻、建筑、舞蹈和诗歌五种类型。其共同特征都是用具体的形象来反映人们的社会生活和审美情感,即匠师们遵循美的法则,对自然界和生活中的事物进行观察取舍、提炼加工,塑造出具体的可感性、可视性和概括性的艺术形象,以反映人们的生活及思想情感,其中包含着艺术匠师及其民众的审美态度与情感。这种审美态度和思想情感既为壮泰民族所共有,又具有较为鲜明的民族特征。本文拟通过壮泰民族审美观的比较,揭示两个同源异流的跨境民族在不同的国度里,因长期受到不同外来文化的影响,其传统文化发展的态势与变迁,这对现代化进程中民族传统文化的发展变迁问题的研究会有所裨益。
一、绘画艺术审美观比较
绘画艺术是通过构图、造型和设色等手段来创作视觉形象。壮泰民族的传统绘画艺术的形式和载体主要有壁画(包括岩壁画和墙壁画)、纸画、布画、板画、纹身等;绘画使用的颜色以红、蓝色为主色调,辅以桔黄、青、紫和黑色等;绘画的题材、内容及物像相当广泛,几乎涉及自然界及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包括宇宙问的日月星辰、风云雷雨;自然界的江河湖海、高山流水和各种动植物及人间万象等;还有人们想象中的鬼魅神仙、珍禽祥兽及其崇拜的佛祖或师圣等等,无不在匠师们的创作与绘画之列。壮泰民族在绘画的色彩及具像的形态造型的审美趋向及观念等方面,都表现出诸多的相同或相似的特征。
1.色彩审美
色彩是人类生活中的美神,也是绘画艺术的三大构成要素之一,更是壮泰民族审美最普遍、最大众化的重要形式之一。因为在绘画的三大构成要素中,色彩是最活跃、最醒目、最敏感的一种要素。人们观赏一件绘画作品时,首先映人眼帘、给人以第一感受的便是色彩,故有“远观颜色近观花”之俗语。对不同的色彩,人们的心理感受和审美态度是不同的,每种色调都会使人们产生某种联想,引起人们心理情绪的变化和审美偏爱,并赋予其特定的文化含义。壮泰民族的传统绘画艺术中的色彩(颜料)的选择与搭配就是在这样的审美定势的基点上展开的。
红色是壮泰民族传统绘画中普遍使用的一种主色调。在色调性状的类型上,红色属于暖色调,它会很自然地使人联想到火焰、鲜血和生命,使人感到温暖,激起人们精神的振奋。因此,红色除了具有烘托画面的热烈气氛和显示色彩的反差等作用外,还能引起人们心灵的共鸣和审美情感反应。壮泰民族以红色为美,是自然界中红色给人们带来温暖、光明、活力与愉悦的观照和体验分不开的,与人们的生产和生活密切相关。火红的太阳、灿烂的阳光,不仅给人世间带来光明与温暖,而且也给大地万物带来勃勃生机;尤其是经历了漫漫黑暗寒冷的长夜或阴霾之后,人们是多么渴望太阳的升起,阳光的普照。熊熊的火焰,既给人类带来光明与温暖,也给人们带来炊煮乃至生产与生活之便利。殷红的血液,是生命与活力的象征;红色的鲜花,使大自然显现出绚丽缤纷、生机盎然的艳丽景象。正是由于红色给人们的生产和生活带来的便利太多,感受太深切,因而, 自古以来,壮泰民族及其先民对红色有着深切的审美偏爱,一直把红色视为生命、活力、光明与希望的象征,并将红色奉为神圣、吉祥与幸福之色。壮泰民族先民最早使用的绘画颜料便是红色。如壮泰地区数千年以前绘制的大量岩壁画,无一例外地都以鲜艳古朴而神圣的赭红色赤铁矿粉为颜料。这些岩壁画虽然仅使用单一的赭红色颜料绘画,而未使用其它色料相衬托,使画面色彩显得单一、纯净。但若把视野拓宽,就会发现岩壁画在四周的自然环境有机地融合成一个统一的审美整体。一方面,赭红色的岩壁画在周围的青山、绿树、蓝天、碧水和银灰色岩壁等一片冷色调的映衬下,显得格外鲜艳醒目,相映生辉,具有美丽迷人的艺术效果。另一方面,这些原始的岩壁画多是壮泰先民举行神圣的祭祀或巫术仪式所绘制的,因而岩壁画本身也是神圣的。而红色被视为生命、光明的象征,更具有神圣、吉祥与镇邪的意义。这样,使用神圣的赭红色颜料来绘制神圣的岩壁画,增强其神秘的威灵。正由于壮泰民族先民对于红色的审美偏爱以及赋予红色特定而丰富的文化内涵,故而在壮泰民族先民的葬仪中,就有使用赭红色的赤铁矿粉撒在死亡者的尸体上,如广西桂林甑皮岩、横县西津等新石器时代遗址墓葬里的人体骨骸上,就发现多例撒有赭红色的赤铁矿粉。据研究,在亡者身上撒以红色的赤铁矿粉, 目的是期以给亡灵注入象征鲜血与生命的活力,以祈求生命的永恒。而希翼死者灵魂的永生,实质上是生者祈求生命永恒的一种良好愿望。泰国原始时代的居民在给死亡者随葬的陶器上,亦有用红色颜料绘画成各种螺旋形或曲回形的纹饰图案。有学者认为,这种形式的花纹图案除了具有生死轮回、循环往复的含义外,同样反映了泰族先民对于红色的文化理念以及对红色的审美情感。在以后长达数千年的漫长岁月里,壮泰民族先民对于红色的意念和审美情感一直是情有独钟,经久不变。直到近现代,红色仍是壮泰民族传统绘画艺术中的一种重要色调。而且在壮泰民族的日常生活中,红色亦被视为神圣、庄重、热烈、吉利和镇邪之色调,形成了种种习俗礼规或禁忌。如壮族建造新居时,要在梁木和大门上吊挂红布,并施涂赭红颜料,既示吉庆纳福之意,亦为辟邪禳灾,祈求居住平安;设立祖先神台和诸神神位,皆用红纸书写或贴挂红纸红布,以示神圣和庄严;春节和新婚之日,要用红纸书写楹联贴于大门两边;大人赏给孩童利事封包和结婚贺寿所送的利事封包(内装钱币),皆用红纸包装,以示吉利和祝福;端午节则流行用朱砂点在孩童眉心上,以示吉祥、驱邪和祛病。而在丧仪式中则忌用红色,包括主家和前来吊丧的亲友,都不能穿着带有红花红布类的服饰。因为人们已约定俗成地将红色视为喜庆之色,故而不宜在哀伤悲痛的仪式上出现。所有这些,表明壮泰民族对于红色的审美意识已经超出了色调本身的物理属性,而注入了人的审美情感因素乃至社会文化涵义及世俗观念。
蓝色(包括青色和绿色类)也是壮泰民族传统绘画艺术中的一种主要色调。壮泰民族及其先民世世代代生活在蓝色和绿色的海洋之中,蔚蓝色的天空、湛蓝的海洋,碧绿的江河湖水,绿茵的森林原野。长期的生活经验和陶冶,特别是在同红色的对比感受中,使壮泰人民对蓝(绿)色有着深切的感受和深厚的情感。在色调性状的类型上,蓝色和绿色属于冷色调,给人以冷静、平和、自然和深沉的感觉,容易使人产生联想,激发青春的活力与蓬勃的朝气。所以,壮泰民族对于蓝色和绿色也有着浓厚的审美情趣,在其侧重反映社会生活和自然景象画面的色彩及其内涵,衬托并突出其主体形象,能增强画面色彩的对比效果,使之交相辉映,和谐统一,达到增强艺术感染力的良好效果,能给人以亲切自然、赏心悦目的艺术美感。由于壮泰民族对蓝色有着亲切的审美隋感,故而除了在绘画中使用蓝色和绿色来表现青山碧水、蓝天绿树之外,在服饰上也喜爱使用蓝色(包括青色、深蓝色),如穿着蓝布服装,披戴蓝布头巾,吊蓝布肚兜或围裙等。这样的服饰色调洋溢着青春活力,显示出朴实优雅的美感,而且使人与自然形成一个和谐统一的整体,充分体现了壮泰民族崇尚自然、热爱自然、与自然共生共荣的审美心理。
黄色属于暖色调,也是壮泰民族传统绘画艺术中流行使用的一种重要色彩。在壮泰民族生活的自然环境里,金黄色的稻谷、果实或彩霞,给他们以深切的经验与感受,使他们对黄色有着浓厚的审美偏爱。在他们的审美观念里,黄色是成熟、丰收、幸福与吉祥乃至神圣的象征。看到黄色,就会使人联想到收获的季节和丰收的果实,富足的生活和象征吉祥的霞光,使人生发出充实与愉悦美感。所以,在绘画艺术中,黄色除了用于表现各种物象的本色(如霞光、稻谷、果实等)和丰富画面的色彩以外,还普遍用于描绘佛像或道师的服饰以及象征神圣吉祥的背光(即佛像头部四周的圆形光环),以增强其形象的庄严与神圣性。因而,在壮泰民族的日常生活中,黄色亦是庄重与神圣之色,不能随意使用,如巫师或道公用于驱鬼辟邪所画写的符策方使用黄纸,巫师或麽公用于祛病禳灾的剪纸亦用黄纸,祭神送鬼时亦须焚烧黄色纸钱,其它礼仪则忌用黄色;黄色布料只有人寺为僧者才能穿戴,普通百姓不能穿着黄布衣。所有这些,表明壮泰民族对于黄色的审美观念也已超出其自然属性,赋予其深刻的文化内涵和丰富的审美情感。
此外,在壮泰民族的传统绘画中,还使用黑色、紫色、白色等色彩。这些色彩的合理搭配和相互衬托,丰富了画面缤纷的色彩,使之呈现出绚丽多姿、异彩纷呈的色彩效果,不仅显示出色彩的绚丽与和谐美,同时也使绘画的图像更为生动逼真,更富有艺术感染力。
综上所述,壮泰民族在传统绘画艺术中对于色彩的审美观基本是相同的。如果说有所差异的话,那就是泰族对于黄色的崇尚和审美情感要比壮族强烈得多。其主要原因是泰族普遍信奉佛教,将黄色视为与佛教信仰和崇尚佛事同等重要与神圣的缘故。而壮族虽也信仰佛教的一些内容,但并非全民的统一信仰,村落里更无寺院,亦无剃度入寺为僧之俗,故对于黄色的崇尚和审美情感则相对淡薄。
2.构图之审美观
构图是绘画艺术的三大要素之一,也是绘画的基础。任何绘画中的具像造型,总是由各种不同的线条组合构成的。如果没有线条的组合与具体的构图,也就不可能有画面中的具像与形态,更不能构成一幅完整的旨在反映社会生活、思想情感及艺术创作的画面。绘画构图常用的线条有横线、斜线、垂直线、波折线、曲折线、弧形线、圆点等等。从绘画艺术的特性和美学观点来看,每一种线条与图形,都有其特定的美学内涵;不同的构图形式,反映着不同的美学特征和审美情愫。如直线或直线式面,是物象形体方向或力量的一种视觉扩张,具有力量集中、张力一致和无限延伸、不受空间阻挠的特性,给人以坚挺、平稳、沉着的视觉感受;垂直线则给人以稳健和上升的视觉张力,象征着力量的上升;波折线、圆弧线更具有硬度感和张力感。有了垂直线和水平线,就必然会产生直角,而直角也是一种具有较大的硬度感与张力感的形式,亦是表现刚硬造型的主要形式,并给人以坚硬、主动和富有力度的视觉感受;圆形是集饱满、优美、圆润为一体的完美造型,具有完美无缺、循环往复、永无止境的意义,给人以柔和、丰满和大容量的感受;点则具有简略、提示和意犹未尽的意义;波折线能给人以有节奏和张力的美感。壮泰民族对于绘画艺术中对于线条的运用、含义和构图的审美也是如此。
壮泰民族对于构图线条及其组合的审美观,主要表现在绘画线条的简炼和工整,讲究构图的均衡与对称,线条组合的和谐与统一。在这种审美定势的主导下,画师们在绘画构图时,虽然多运用了提炼、抽象、夸张和变形的艺术手法,但始终遵循均衡对称这一法则,线条勾画工整简洁、左右或上下均衡对称,和谐统一,既增强了具像造型的形象性和表现力、画面构图的多样性和完整性,也丰富了画面的内容和审美内涵,增强其艺术感染力,给人以简洁明快、工整美观、形象生动、内涵丰富、风格朴实的艺术美感,反映了壮泰民族淳朴谨慎、持重求安、循规蹈矩、崇尚自然和功利至上的文化心理和审美态度。
3.具像造型及其形态的审美观
在壮泰民族的绘画艺术中,虽然具像造型及其形态不尽相同,各有特点,但两个民族的绘画所表现的题材、内容、风格及审美观等方面,则表现出诸多的相同特征。
壮泰民族传统绘画艺术中的具像造型流行以各种类型和不同形态的人物形象为主,其次为各种自然景象、动植物等。由于壮泰民族的审美观具有崇尚自然美、和谐美、均衡美、崇高美和功利美的传统,而且其绘画作品多带有浓厚的宗教与功利色彩,故而对于人物形象的描绘虽要求形似,更强调神似,即形与神的完美统一。另一方面,在壮泰民族的传统绘画中,许多人物形象是根据民间神话传说塑造出来的,并无具体的形象作为绘画的标准,于是画师们根据绘画的功用和人们的审美习惯,以人的基本形态为基础,采用适度合理的夸张变形的艺术手法进行创作与绘画,并配以相应的服饰,如壮泰民间绘画中的佛类形象,将人体所有美的形象特征集于其面部、衣着及姿态,塑造的佛圣面部丰满,五官端庄,慈眉善目,大耳垂丰,容貌富态,身披袈裟,端坐蒲团,双手交置胸前,显示出慈悲为怀和普渡众生、法力高深的神态,给人以神圣和崇高的艺术美感,表达了人们对于佛教的虔诚信仰及佛教化身的审美情感,也满足了人们对于佛像内蕴的审美心理,希望通过对佛像的膜拜而获得善果。对于画像中的鬼神形象,亦是在人的形态的基础上塑造出来的,画师们采用了大胆的夸张与变形的创作手法,驰骋想象,在鬼神的面部和衣饰上刻意加工丑化,或面部变形,吡牙裂嘴,双目圆凸,头额长角,面目狰狞,凶神恶煞,令人望而生畏,显示出一种狰狞美;或面目清瘦,童颜鹤发,容貌慈祥,衣冠飘逸,气度非凡,给人以仙风道骨之神秘美感。武士金刚类的形象更是魁武威猛,加之身上披坚持锐,大有气吞山河、勇猛无敌之气慨,显示出武士特有的英武与崇高之美。这类画像的创作是为了适应和满足人们的信仰崇拜的需要而绘制的,因而其具像形态虽要求形神兼备,但更重要的还在于其神韵与意蕴,在于人们审美的功利性及其画像本身的神圣性与神秘感。但是,壮泰民族的传统绘画多由其民间画师所创作和绘制,由于他们受到社会经济和文化发展水平的限制,其审美能力和绘画技能一般多停留在较低的层面上,故而其绘画作品中的人物形象多比例失调,显得较呆板而失真,绘画技巧也多较稚拙。尽管如此,其作品的功利性功能并未因此而受到影响,因为它们主要不是专门供人欣赏的艺术作品,而是已被赋予神圣与神秘的属性,人们只是出于某种信仰与祈求功利的需要作为一种偶像膜拜,故而不会过于计较绘画技巧的精拙。这是壮泰民族对于绘画艺术的审美态度和审美内涵的一个共同特点。
在壮泰民族的传统绘画中,各种自然景象和动植物类的题材和内容也占有很大的比重。这些景物形象或作为人物形象的衬托或背景,或作为建筑的装饰独立存在,起到烘托主题、美化建筑和显示建筑等级或性质的作用。由于壮泰民族长期生活在青山绿树碧水的秀美环境之中,肥沃的土地为他们提供了耕种和衣食之源,自然界的飞禽走兽和花草虫鱼给人们的生活增添了许多情趣和内容,日月星辰、风云甘雨、彩虹雾霭,既扩大了人们的审美视野,也丰富了绘画和审美的内容。长期的接触观察和体验,使壮泰人民对居地的自然景物乃至各种动植物有着深切的感受和崇拜之隋,形成了崇尚自然美的审美定势,使这些自然景物成为绘画中的重要组合与题材。画师们采用写实与抽象相结合的艺术手法,对自然界的各种景物进行提炼,并根据画面的需要合理搭配,如在建筑物的脊棱、梁枋、斗拱上常绘画规整的图案式勾连云纹或缠枝图形;檐下墙壁上常绘画江河湖海的水波纹与太阳、祥云、霞光和飞鹤相组合,有的则根据民间传统故事的题材绘成叙事性的图画。这些来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的绘画作品,具有构图简炼,形象生动,布局合理,色彩和谐、真实自然的特点。人们通过对画面的观赏,既能获得美的享受,受到美的熏陶,同时也能引起心灵的共鸣和 心理情感的变化,因为这些自然景物包含着他们对美好生活的追求和企盼,能引发他们无限的遐想,并从中吸取美的基因与情趣,丰富他们单调与贫乏的生活。壮泰民族对于绘画艺术中在自然景观的审美态度和审美情感所表现出的相同特征,是由其所处的生活环境、生产方式、经济和文化发展水平以及审美情趣的相似性构成的。
二、雕塑艺术审美观
壮泰民族传统的雕刻艺术,历史悠久,形式多样,内涵丰富,工艺精湛,造型别致,风格独特,其中以石刻和木雕艺术最为流行,也最富有成就,最富有艺术审美价值,体现着壮泰民族精湛的雕刻工艺、娴熟的造型艺术造诣和较高的审美能力、丰富的审美情感和浓厚的功利审美意识。
壮泰民间传统的石刻艺术主要有宗教性的石刻造像和建筑装饰石刻(包括民居、官署、庙宇、桥梁、陵墓等建筑装饰)两大类。虽然石刻的种类和形态特征各不相同,但两个民族的艺术追求和审美观念则表现出诸多的相同或相似的特征。
首先,壮泰民族都崇尚石刻造像的高大魁伟和气势的恢宏与洒脱乃至内涵的深邃神秘。其审美观主要体现在泰族的各种佛像及其装饰(佛光)、建筑装饰和壮族的墓前石碑、甬道两边的石俑及镇宅的石兽等石刻艺术中。这种崇尚高大的审美观念,与壮泰民族的居住环境和审美的功利意识有密切关系。壮族聚居地属丘陵山区,到处群山起伏,丘陵绵延,层峦叠障,奇峰耸峙,峭壁险峻;泰族也多居住在高山峻岭之中。面对云雾缭绕的巍峨高山和斧劈刀削般的悬崖峭壁等大自然的神奇造化,人们往往从自身的生活经验和形象类比出发,把各种不同形态的奇山怪石形象化,并赋予其神奇美妙的神话故事传说,赋以吉祥之名,认为高耸人云的高山与天界最接近,既是人死亡后灵魂升天的捷径,也是天上神仙下凡的必经之处,故而把高山神秘化,视高山为神灵栖居之所和福荫灵气汇集之处,由是而生发出对高山的敬仰和崇拜之情。正是这种观念的不断积淀,塑成了壮泰民族以高大为美,以高大为神圣和崇尚高大的审美心理。在这种观念和审美心理的作用下,匠师们在选择石料凿刻供信徒膜拜以祈福或镇宅(阴宅和阳宅)以求平安的石刻造像时,除了工艺的精雕细刻和形象的生动传神之外,还不遗余力地刻意追求石刻形象的高大和造型的凝重。因而,这类形体高大凝重和富有气势的石刻在壮泰民族地区可谓随处可见,它给人以崇高、稳定和富有张力的艺术美感,令观者肃然起敬。另一方面,壮泰民族地区这类供人们膜拜或镇邪的石刻造像,已经不是一般意义上的艺术作品,而是被赋予了特定的宗教内涵与神秘的功能,成为人们心目中神圣的象征和崇拜的偶象。通过对造像的膜拜祈祷或立之以镇邪,期以达到积德向善、修成正果和祈福求安、辟邪禳灾的功利目的。因此,无论是工匠们在凿刻石像时,抑或是人们膜拜或安立、观赏石像时,均是以虔诚的心态和炽热的情感去面对之。因而,石刻造像形体的高大和造型的凝重,既增强了造像的神圣性和崇高感,又适应和满足了人们的功利性审美心理的需要,以获得精神上的寄托和慰籍,获得审美的愉悦感。
其次,壮泰民族崇尚和追求石刻艺术的形式美和形象美。石刻艺术的形式美和形象美,主要体现在石刻造型的合理设计和巧妙构思以及精巧的凿刻工艺和准确、丰富的表现力。壮泰民族传统的石刻作品,无论是宗教性的石刻造像,还是建筑装饰性的石刻,不仅造型别致,工艺精致,而且构思巧妙,布局合理,形象生动,具有很高的艺术审美价值。如泰族各地寺庙中的佛像、佛光及建筑装饰中的眼镜王蛇形象、盘龙形象;壮族地区墓葬前甬道两边排列的石兽、人俑及碑座、碑栏和碑帽等,是壮泰民族石刻艺术形式美和形象美的典型代表。这些石刻艺术之所以追求造型的别致,工艺的精巧和形象的生动,在相当程度上是由其民族的审美观念和审美心理决定的。壮泰民族都是一个有着悠久历史的稻作农耕民族。而稻作农业生产的特点是依赖土地生存,对自然的依赖性极大,而且生产周期相对较长,工序复杂,劳动量大。人们在生产过程中所付出的艰辛劳动,企盼的是最后的丰收。而农业生产的丰收与歉收,与人们所付出的劳动往往不一定成正比,更多取决于自然的因素,如是否风调雨顺,雨水的多或少,风灾、虫灾等等,都会影响作物的生长与收成。由于壮泰民族年复一年地从事田间劳动,日出而作,日落而归,生儿育女,生活安定,丰衣足食,是他们孜孜不懈的追求和全部的生命价值所在,由此而塑成了直观朴实的审美习惯。终年为了生计而辛勤劳碌,使得他们无暇也不擅长过于深奥和抽象的思辨以及隐讳抽象的审美思维,而是习惯于直接的显露的可感性的审美和欣赏,喜爱实实在在的美。匠师们根据人们这种审美习惯,将生活中美的因素集中到石刻作品之中,使人们在获得美的享受的同时,又得到美的启发,受到美的教育和熏陶,促使其审美意识的提高和升华,增添其生活的情趣。如泰族各地寺庙里的一尊尊石刻造像,体态高大丰满,五官端正,神态端庄安祥,大耳垂肩,显得雍荣华贵,法力高深。匠师们按照其民族传统的直观性审美习惯,把人类所具有的真、善、美的特性集中于造像一身,以利于人们对于形象美的体验和对人类本质特性的认识,激发其生活的热情和对于美的追求。泰族地区常见的作为佛像背座和大型建筑装饰的眼镜王蛇石刻形象,在写实的基础上,巧妙地运用夸张与变形的艺术手法,将蛇的扁形头与颈部放大成弧檐状,正好遮盖整尊佛像上部,使之与佛像构成一个完美的整体,而且眼镜王蛇的威凛与凶猛的神态亦表现得生动逼真,惟妙惟肖,既表达了泰族人对眼镜王蛇的崇拜心理,也给人以神圣威严的审美感受。壮族地区的石刻艺术绝大多数形象生动精美,给人以一目了然的直观美感。如土司墓葬前甬道两边的人马俑雕像以及碑帽上的盘龙怪兽或龟形碑座,皆形态饱满凝重,令人回味无穷。
其三是追求石刻工艺的精致美观。在壮泰民族的传统石刻艺术中,无论是体形高大的石刻造像,还是小巧玲珑的石刻作品,不仅构思巧妙,布局合理,规整对称,形象生动,而且凿刻工艺精巧,线条流畅圆润,令人百看不厌,回味无穷。这种追求凿刻工艺精致的审美观,与壮泰民族的传统生产方式及其性格有关。长期的稻作生产活动,塑成了壮泰民族谨小慎微的性格和认真细腻的观察力,反映在石刻艺术上亦是精雕细刻,精益求精。
其四是审美的功利性。在壮泰民族传统的石刻艺术中,极少有纯粹的专供陈设欣赏的艺术作品,大多数石刻艺术都寓含着丰富神秘的宗教内涵和浓厚的功利审美意识。如泰族各地寺庙中所立的佛像,是供人们膜拜和祈祷以求福的神圣偶像,人们认为佛像是法力高深、普渡众生和赐人福寿的佛祖的化身,可护佑其逢凶化吉、消灾祛难;眼镜王蛇石雕,既是泰族人崇拜的灵物,刻而立之,又祈其神性和威灵以辟邪。壮族地区的石刻也大多如此,在石崖上凿刻佛像,亦赋予其神圣的灵性,礼拜之以求福或获得庇护;镇墓或镇宅之石刻,也是企望通过其威灵,达到驱邪纳吉的功利目的。因而,壮泰民族的传统石刻艺术,既具有形式美的特征,同时还有意境美的特性。审美一旦带有功利性,便会使审美活动具有神圣性和神秘性,更能激起人们的审美热情。其审美的过程,也就是信心与力量的积聚过程,人们从对其崇拜偶像的审美中,得到心灵的陶冶和精神的寄托与振奋,感到自己与神同在,时刻受到神灵的庇护,从而增强了生活的自信心和克服困难的勇气。
如果说,壮泰民族对石刻艺术的审美侧重于其形体的高大凝重的话,那末,对于木雕艺术的审美则追求形式的规整对称美和构图造型的灵秀美。因为壮泰民族传统的木雕艺术主要体现在家具和各类建筑物中,起着装饰和美化主体物的作用,具有锦上添花的艺术效果。例如壮泰民族各类建筑上的斗拱、脊棱、挑手、门窗以及各种家具上的木雕装饰,构图精巧,造型别致,纹饰多变,图案丰富,线条圆润,布局对称,工艺精湛,具有很强的艺术感染力和很高的艺术审美价值,不仅美化了主体物(建筑物或家具),提高了主体物的品位,同时也使人获得美的享受。另一方面,随着泰国旅游业的蓬勃发展,具有鲜明地方民族特色的各种木刻工艺品也应运而生,并且以其独具特色的生动造型和精巧的雕刻工艺,深受游人的喜爱。这类旅游木雕工艺品的蓬勃发展,与泰族人民传统的雕刻艺术与审美观念基础是分不开的。
三、服饰审美观
服饰主要由色彩、款式和质地三大要素构成。壮泰民族不仅在传统服饰方面具有诸多的相同特征,而且在服饰的审美方面也有许多相同之处。
1.服饰色彩的审美观
色彩是构成服饰美的一个重要因素,是审美感觉中最普遍、最大众化的形式之一,同时也是服饰三大构成要素中最活跃、最醒目和最敏感的一个要素。因而可以说,色彩是服饰的灵魂,是审美的主要对象。一般来说,只有在服饰色彩符合人们的审美要求及生活习俗的前提下,才会考虑服饰的款式和质地。在前述的绘画艺术中,我们曾说到壮泰民族对色彩的审美观。由于服饰比绘画的应用和观赏的范围更广,而且对着色的经久性要求更高,因而服饰的颜色审美要求比绘画更高,技术难度更大,更集中地体现壮泰民族的审美观。
深蓝色是壮泰民族传统服饰中最流行的一种主色调。这种色素是从一种称为蓼蓝草的植物叶子中经浸泡加工提炼而成的,因其颜色呈深蓝色,俗称“蓝靛”。用这种蓝靛浸染出来的布料(染料中还要加入碱水、茶水、酒、蛋清等原料,起到稀释作用并增强色素的附着力),具有色调沉着、色彩清新亮丽的特点。壮泰民族流行使用深蓝服色,与人们对于深蓝色的心理感受及生活环境有着密切关系。在色谱属性中,深蓝色属于冷色调,容易使人联想到绿色的植物、蔚蓝的天空和湛蓝的湖水,给人以平静、凉爽和深沉的感觉,飘逸着轻松活泼、亮丽成熟的韵味,是自然、生命与活力的综合体现。人们穿着深蓝色的服装,具有与大自然中的绿色和蓝色和谐统一的效果,给人以清新亮丽、舒心悦目的审美感受,并显示出成熟、冷静、活泼的色调美感。除深蓝这一主色调之外,壮泰民族也兼用其它颜色陪衬,如妇女的头巾多使用白色、灰色,或以彩色织锦为头巾,并在衣裤襟边镶绣花边,使深蓝色的服饰主色调增添了色彩的变化与反差,避免了全身服饰色调单一呆板的式样,丰富了服饰的色调,具有良好的装饰效果,给人以清丽、素静、秀美和丰富的美感。
在长期的社会生活中,壮泰民族对于服饰色彩的审美还受到宗教信仰、功利意识和文化心理的影响和渗透,形成了诸多的服饰色彩的信仰和禁忌之俗,如新婚、新居落成、新生儿周月周岁等喜庆之日,宾主须穿着以红布装点的盛装以示吉祥,忌着白色服装。在壮族人的观念里,黄色为富贵之色,只有天子(皇帝)方可穿着黄色服饰;泰族人也以黄色为神圣之色,只有寺庙里的和尚法师才能穿戴黄色服饰,常人不宜用黄布缝制衣饰。在丧葬仪式上,则只能穿着白色服巾或色调素朴深沉的白色或深蓝的服饰,忌着红色等艳丽服饰。所有这些,反映了壮泰民族对于服饰色彩的审美情感。
2.服饰花纹图案的审美观
服饰上的花纹图案主要由彩色线、图样和刺绣工艺等要素构成。合理精巧的花纹图案装饰,不仅可以增添服饰的整体美感,而且图样本身又是一种情感和文化的符号,它汇集了一个民族的传统文化因素,蕴含着丰富的文化内涵,表达其民族特定的思想情感和审美观念。壮泰民族的服饰图样也是如此。
壮泰民族的传统服饰图样以单色布料(主要为蓝色和深蓝色)缝制而成,然后用彩色丝线或绒线在成衣上刺绣各种图案纹样作为装饰。这些装饰的图案纹样大多织绣在服装最引人注目且不易磨损的部位,既可增强和丰富服饰的美感,又使装饰图样能经久保留。壮泰民族服饰上的花纹图样装饰的题材和内容十分丰富,自然界中的花草树木、行云流水、鸟兽虫鱼,无所不有。图样往往因装饰部位的不同,其图案和工艺亦不尽相同,其中有桃花、刺绣和织锦之分。无论是采用何种装饰工艺,都具有以下共同特点:
首先是讲究色彩的合理搭配与运用。服饰图样的织绣常用红、黄、绿、紫等色线相搭配。色线的搭配根据织绣的图样题材灵活运用,一般以忠实于自然色调为原则,如织绣花草图样,叶子用绿线,花瓣用红线,花蕊用黄线,给人真实、自然和生动的美感。在色彩的比例上,一般是冷色调居多,暖色调次之。这样的色彩搭配,能给人以亲切、柔和和对比强烈、主次分明及富有立体的美感。
其次是服饰图样的构图艺术。图样的构图艺术包括选取的题材、线条的运用与图样的平面布局等。壮泰民族的妇女从小就有学习织绣的传统。服饰图样的织绣一般没有现成的样图,全凭个人的技巧发挥。其图样题材多来自生活,来自妇女们对各种自然物的观察与提炼,如波线纹和花卉是壮泰民族服饰图样中使用得最多的一种图形,这种波线图形是人们取自自然界里的湖泊水波或绵延起伏的高山的简化形式,它既有装饰服饰的效果,又反映了人们对高山流水的美好情感。在服饰图样线条的运用上,壮泰妇女可谓驾轻就熟,运用自如,长与短、方与圆或点与折的合理搭配以及均衡对称、轻重自然和主次明确的平面布局,体现了它的形式美与神韵美,反映了壮泰民族追求简洁明快、朴实生动的审美情趣,同时也增强了服饰图样装饰的艺术美感。
其三是服饰图样的内涵与意境美。壮泰民族服装上的各种图样,均具有特定的内涵和深刻的意境,包含着人们丰富而深切的思想情感。其内涵主要有三大类,一是象征着生命与活力的物象,如树木、花草、高山、流水等;三是象征吉祥之物,如各种鸟兽鱼虫等;三是人们崇拜的神圣之物,如太阳、铜鼓以及其它象征性符号。人们把自己所喜爱和崇拜以及象征吉祥幸福的物象织绣于服饰上,它既有装饰美的特性,又具有内涵美和意境美的神韵,是壮泰民族渲泄情感、表达美好愿望和寻求精神寄托的一种方式,它能给人以丰富的联想和美好的回忆,给人以心灵上的感化和审美的满足感,在获得美的享受的同时,增添了生活的情趣和信心。
综上所述,壮泰民族在艺术审美观念所表现出诸多相同或相似性,其原因是多方面的。其中除了人类审美的共同规律与特性的因素之外,还与壮泰民族有着共同的历史渊源、相同的经济生活形态及其文化心理有着密切的关系。通过对壮泰民族传统文化进行全面的比较中发现,泰族先民虽然在长达一二千年的历史时期里从其原族群(百越族群中的骆越支系)居地(岭南西部)向西迁徙,而后进入今泰国定居下来,形成了一个新的族体——泰族。但是壮泰民族先民在长达数千年的共同地域、相同的自然环境、共同的生产方式、相同的经济生活而形成的共同文化乃至心理素质却是根深蒂固的,这些经过长期积淀形成的共同文化(包括语言、生产生活习俗、文化心理及价值观念等等)具有很强的稳定性和传承性,随着其民族的不断发展而世代传承下来,其深层的文化内核并不因其民族的迁徙异地而迅速变异或消失。所以,壮泰民族虽已从古代的西瓯、骆越以至俚僚发展分化成两个不同的民族,而且生活在不同的国度里,远隔千山万水,但在语言、生产和生活习俗(特别是居住的建筑形式)等传统文化方面仍保持着诸多的相同或相似的特征,特别是作为民族构成重要要素的语言方面,经过比较研究,壮泰民族现存的基本词汇相同率高达65% 以上。由此可见,壮泰民族在艺术审美方面所表现出的共同特征就不足为奇了。它可以从文化艺术及其审美观这一个方面论证了壮泰民族同源异流的历史关系。
另一方面,由于壮泰民族长期生活在不同的国度里,受到了两种不同类型的外来文化日益深刻的影响,即泰族主要受来自印度的佛教文化的影响,因而在其民族文化体系中吸收和具有浓厚的佛教文化色彩;而壮族主要是受到来自中原内地的汉族儒家及道教文化的影响,因而在其民族文化中吸收了大量的汉文化的因素。这些外来文化的长期影响和渗透,使得壮泰民族的传统文化的表层结构发生了变异,并分别继续与这两种不同类型的外来文化聚合。如此一来,壮泰民族的艺术表现形式及审美观念的不同也就在所难免了。正如以上所述,在泰族的绘画及雕塑艺术作品中,表现佛教及其文化的具像或载体占有很大比重,人们的审美观念自然也随之转到对佛教艺术的欣赏与崇拜。而在壮族的绘画和雕塑艺术作品中,吸收和具有汉文化特色的具像或载体也占有很大比重,壮族的审美观念日益受到汉文化的深刻影响。尽管如此,通过对壮泰民族艺术审美观的比较和分析研究,既可以揭示壮泰民族的历史关系、艺术审美方面所表现出的共同特征及其原因,同时也可以加深对壮泰民族传统文化发展变迁的历程及其原因的认识,进而可以加深在现代化进程中民族文化的相互交流、相互渗透、相互吸收、相互交融与共同发展,并且在这种交流与交融日益加剧的浪潮中,注意把握和保持本民族的文化特色及其民族精神。
摘自《广西民族研究》2002年第4期(总第7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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